《吴宓日记》中的“新文学"与外国文学 口胡 佳 吴宓日记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口国语与新文学运动究竟是否成功,在胡、吴当时似不可争,迄至今日似不必争。然而, 一路衍绎下来的世局,其基本动力到底是源于文学的力量,还是道德的力量,抑或是文学 与道德的“互动”,仍是一个问题。 一、两个“五十年” 1922年3月,胡适写出《五十年 来中国之文学》一文,把自1883年以 1944年8月,吴宓感伤中国社会 来的中国文学分为四个阶段,并一一 的种种不幸,在日记中写道:“近五十年 评价: 之中国乃以道德之堕落而致覆亡,决非 第一阶段是桐城古文中兴,“古文 兴起进步之时期也。(报载,杜聿明等 到了道光、咸丰的时代,空疏的方、姚 邀谈,冯友兰乃云:“只需有法律,不 派,怪癖的龚自珍派,都出来了……但 必问道德”云云,可鄙孰甚。)”又说: ‘桐城派、湘乡派’的中兴,也是暂时 “中国人今所最缺乏者,为宗教之精神 的,也不能持久的……再下一代,更成 与道德之意志。而欲救中国,舍此莫能 ‘强弩之末’了。这一度的古文中兴, 为功。”自1944年上推五十年,乃是 只可算是痨病将死的人的‘回光返照’,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嗣后国人 仍旧救不了古文的衰亡”。第二阶段是 留学高潮迭起,吴宓自己也是这潮流中 古文学的末期,受了时势的逼迫,古文 的一人。吴宓感同身受,觉察到本国社 “也不能不翻个新花样了”。胡适把这个 会道德的状况并非依循“进步”路线, “翻个新花样”的过程总结为“古文范 乃是沿着“退步”路线发展,即使与留 围以内的革新运动”,是古文学逐渐变 学运动没有直接关系,至少间接上是从 化的历史。第三阶段便是白话文学的出 西学的“传播”与“接受”上开始的。 现。第四阶段是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 主 题 书 评 91 动”,“近五年的文学革命,便不同了。 他们老老实实的宣告古文学是已死的文 学,他们老老实实的宣言‘死文学’不 二、学衡与“新派” 同样留学美国,同样学习西方文 能产生‘活文学’,他们老老实实的主 学,同样致力于学术道路,吴宓与胡适 张现在和将来的文学都非白话不可”。 最终却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吴宓扛着 胡适总结道:“这个有意的主张,便是 《学衡》,孤掌难呜,举步维艰;胡适举 文学革命的特点,便是五年来这个运动 所以能成功的最大原因。” 和吴宓一样,胡先辅评论胡适此 文,也是首先从文化上的“种种罪恶” 谈文学上的“不良影响”。而胡适则只 谈文学,不谈道德。’ 1923年以后,“新文化运动”的发 展势头更是十分强劲,胡适也因此赢得 了很大的声望与拥护,所以他的自我感 觉一直很好。而吴宓在这期间,经历了 《学衡》的停刊、清华国学院停办等打 92 击,心灰意冷,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十分 失望。 1949年以后,吴宓作为著名的西洋 文学教授,却辗转在俄文系、中文系、 历史系上课。“文革”期间,吴宓更是饱 受煎熬,身心俱损,最终于1978年1月 17日,因病凄凉离开人世。“给我水喝, 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 授。”这是他临终前的遗语。 胡先辅说:“一种运动之价值初不 系于其成败,而一时之风行亦不足为成 功之徵。”国语与新文学运动究竟是否 成功,在胡、吴当时似不可争,迄至今 日似不必争。然而,一路衍绎下来的世 局,其基本动力到底是源于文学的力 量,还是道德的力量,抑或是文学与道 德的“互动”,仍是一个问题。 着“新文化”,一呼百应,大步向前。 吴宓非常反感胡适的所作所为,他 多次在日记中表达这种不满,如“今日 五四,联大放假。昨晚今宵,更事演讲 庆祝。宓思胡适等白话文之倡,罪重未 惩,举国昏瞀。心厌若辈所为,故终日 深居简出”。又如“报载昨晚联大文艺 晚会,诸人盛表五四身与之功,而痛诋 中国之礼教与文学。读之愤怒已极,惜 年衰力孤,由与彼辈争战”。吴宓认为 胡适领导的“新文化运动”使“国粹丧 失”,“毁灭吾国文字及历史,致民族精 神无所寄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为了与“新派”抗衡,1922年, 吴宓与梅光迪、刘伯明、胡先辅等创办 《学衡》杂志,标榜“论究学术,阐明 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 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 不随”为其办刊宗旨,致力于翻译和介 绍西方古代重要学术文艺及近世学者论 学论文之作,批判五四新文学,以发扬 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 《学衡》刊发很多抨击“新文学” 与胡适的文章: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 者》与《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法》,吴 宓《评新文化运动》,胡先辅《评<尝 试集)》与《说今日教育之危机》,汤用 彤《评近人之文化研究》等。他们批评 “新派”是“伪学者、伪文士”,是诡辩 之知我以《学衡》”,决定“冒万难而竭 家,是政客,是沽名钓誉、贪慕虚荣之 死力”,使《学衡》不至停刊。但因种 徒,“其持论,则务为诡激,专图破坏。 种驱迫:“(一)外界之阻难,(二)世人 然粗浅谬误,与古今东西圣贤之所教 对宓等之冷落,(三)同志之萧条及离 导,通人哲士之所述作,历史之实迹, 异”。1933年,《学衡》在艰难苦撑11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与常 年后,宣告停刊。对此,吴宓感到万分 识,悉悖逆抵触而不相合。其取材,则 失落与痛心,他道:“细思中西古今政治 惟选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 文学往史,大率守道从真、博学雄文者, 在西洋已视为糟粕,为毒鸩者,举以代 其流辈莫不失败困穷。而诡辩纵横、功 表西洋文化之全体。其行文,则妄事更 利营谋者,往往成巨功、享大名,为当 张,自立体裁,非牛非马,不中不西, 世所尊崇,极人间之荣贵。今胡适等愈 使读者不能领悟”。在吴宓等人看来, 登盛显,而吾侪乃益销沉沦落。二十五 所谓新文化者,推行全盘“欧化”,且 年以来,此两派之盛衰适成反比例。而 认为“须先灭绝国粹而后始可输入欧 中国之文教学德乃全澌灭毁弃,而无人 化”,但他们本身“于西洋文明之精 能道及或追惜者矣。岂不痛哉!” 要”,却“鲜有贯通而彻悟者”。 虽然,《学衡》最终没能战胜“新 面对吴宓等人的批判,胡适却显得 文化”,但它在中国文学史上仍有重要 云淡风轻,他收到《学衡》创刊号时, 的意义。1926年,楼光来先生在《北 戏做一首打油诗《学衡》: “老梅说: 美评论》(North American Review)中 ‘《学衡》出来了,老胡怕不怕?’‘我没 对《学衡》做了很中肯的评价,他写 看见什么《学衡》,只看见一本《学 道:“他们(吴宓等人)办起了一本名 骂》。”’讥讽之意显而易见。1926年, 为《学衡》的杂志,旨在推动中国文化 在某次与梅光迪偶遇时,还称“别后两 的发展,保留中国知识界的伟大传统并 年,迪生还是那样一个顽固”。相比吴 反对上文描述的新运动。它是一本有其 宓、梅光迪的严肃正经,胡适好像很是 独到之处的好杂志,但它与时下流行的 “大度”“不计较”的样子。 趋势背道而驰,且没有标语和战斗口号 早在1923年,即《学衡》出版不 以激发大众的想象力;自然它对普通学 过第二年,胡适便为这场“新旧文学之 生和大众造成的影响不会太大。不过, 争”下了结论:“文学革命已过了讨论 它批判了地方主义运动的泛滥及沽名钓 的时期,反对党已经破产了!”当然, 誉之人恶行的猖獗,为道德等诸方面的 胡适说的也没错,“反对党”从一开始 健康发展起到了补充和纠错的作用。” 就站在“时代潮流”的对立面,注定悲 梅光迪本人也说:“这样的一次运动没 剧。《学衡》的发展一直不顺利,虽然 有引起广泛的注意,得到公平的待遇, 吴宓视“《学衡》为我之事业”,称“人 在现今的状况下倒也不足为奇;因为它 主 题 书 评 93 与中国思想界花了一代人的时间与努力 思想”?“独立”,意味着中国文化有其 想要建立和接受的东西完全背道而驰。” 自身的产生与发展道路,不受任何外来 文化的控制;“自由”,便是说中国文化 三、国粹与新知 受外来文化影响,却绝对不能被外来文 化束缚、吞噬。这其中便有了反对文化 从学理上说,中国人的全盘西化恰 殖民的意味。 恰违背了西洋学术“自由”“独立”的 精神。 梅光迪在其《人文主义与现代中 国》一文中道:“一个中国人,把他在 西子湖畔的神圣家园推倒,在这座举世 闻名的,无论是历史意义还是艺术成就 都无可匹敌的中国的国家花园里,建起 了‘新泽西厂房’,诸如此类的人在工 厂、银行、政府机构及学术界都是无处 不有。整个中国的上空都回响着他们的 ‘发展计划”’,“如今在中国的教育、政 94 治和思想领域扮演着主角的知识分子 们,他们已经完全西化,对自己的精神 家园缺乏起码的理解和热爱,因而在国 内他们反而成了外国人……”这便产生 了一个疑问:我们学习外国文学,难道 是为了成为外国人? 1929年,王国维先生自沉昆明湖 两年后,陈寅恪先生曾作《清华大学王 观堂先生碑铭》以表哀思,盛赞王国维 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 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赞赏的是王国维坚守中国文化的 文化本位立场,不为西学所震、丧失自 己权威的精神,王国维并不排斥西方文 化,但作为中国人,他首先考虑的是中 国文化的本位,要求以中国文化为本建 设新文化。何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 吴宓这样比喻中西文化在他心中的 位置:“宓设二马之喻……(宓)心爱 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 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维持并发展此理 想,遂不得不重效率,不得不计成绩, 不得不谋事功。此二者常互背驰而相冲 突,强欲以已之力量兼顾之,则譬如二 马并驰,宓以左右二足分踏马背而蛰 之,又以二手坚握二马之缰于一处,强 二马比肩同进。然使吾力不继,握缰不 紧,二马分道而奔,则宓将受车裂之刑 矣。此宓生之悲剧也。而以宓之性情及 境遇,则欲不并踏此二马之背而不能。 我其奈之何哉?”吴宓努力想要平衡中 西文化的发展,希望两种文化能“比肩 同进”。他认为只要“虚心多读书籍, 深入幽探,则知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 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互相裨益之 处,甚可兼收并蓄,相得益彰”。 在哈佛求学时,因导师白璧德十分 重视中国文化,关注中国时局,受其影 响,吴宓更是十分注重研究中国文学, 希望能向西方传播中国之文化。梅光迪 也曾叹息中国文学难为世界所知,“文 学之所以必宣传者,有三道焉。一者国 与国之了解,必资于文学也。二者增国 家之尊荣,使人消其轻视之心也。三者 已有美物,宜公之于世也。国人昧于此 道,莫或注意宣传。Giles尝为之叹日: 是说西方的文学作品也并不是全都好, ‘中国有若斯之文学,而不欲自显于世, 要懂得去其糟粕。 其赋性之特异,诚使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西方人的著作《中国文学史》。 何为佳书?梅光迪说:“故介绍西 可分两层言之,(一)所介绍者,须其 也。”’1901年,Giles出版了最早一部 洋文化,必有确定之标准,而此标准又 回国后,吴宓与梅光迪等创办《学 本体有正当之价值……介绍一种思想, 衡》,希望能完成留学时的理想:“归国 后,必当符旧约,与梅君等,共办学报 一种,以持正论而辟邪说。”所谓“正 论”,便是《学衡》所称“昌明国粹,融 化新知”,而“邪说”,自然是说“新派” 所倡“新文化”了。《学衡》以“衡”名 之,似乎有在中西文化中“求衡”的意 味。吴宓等在《学衡》上开辟“述学” 专栏,负责“昌明国粹”,发表大量介绍 中国文化的文章,柳诒徵的《中国文化 史》便在该栏连载,王国维也在此栏发 表一系列“考古述学”的文章。并在 “文苑”栏刊载旧体诗词文赋,以及用文 言翻译的外国诗作、文章。 而对于西方文化,吴宓一直保有清 醒的认识,他常劝诫青年学生“首宜虚 心,苟能不卷入一时之潮流,不妄采门 户之见,多读西文佳书,旁征博引,精 研深造,如于西洋之哲理文章等,洞明 熟习,以其上者为标准,则得知西方学 问之真际……”关于“不卷入一时之潮 流,不妄采门户之见”,他说:“若论精 神理想一方,吾自笃信天人定论、学道 一贯之义,而后兼蓄并收,旁征博览, 执中权衡,合覆分核,而决不为一学 派、一教宗、一科门、一时代所束缚、 所迷惑;庶几学能得其真理,撷其菁 华,而为致用。”“多读西文佳书”,便 当先审其本体之价值,而其本体之价 值,当取决于少数贤哲,不当以众人之 好尚为归。亚里士多德尝言,一事真相 之定断,当从贤哲,否则徒知‘顺应世 界潮流’,而不知其本体之价值,亦将 为世界贤哲所窃笑矣。(二)所介绍者, 即已认其本体之有价值,当以适用于吾 国为断。适用云者,或以其与吾国固有 文化之精神,不相背驰,取之足收培养 扩大之功,如雨露肥料之于植物然。或 以其为吾国向所缺乏,可截长以补短 也。或以其能救吾国之弊,而为革新改 进之助也……”可见,西方能称之为佳 书者,必有独立的自身价值,而且须适 用于中国。这两点要求,现今看来,依 然具有极重要的指导意义。 四、当日之学生 《吴宓日记》中对当时学生的批评 很多: 1926年1O月26日: 赴大z--N.师生茶话会,学生纷纷有 所陈说,闻之心滋不怿。以今日学生浅 薄之见解,骄横之态度,不特教育难于 收功,即为教员者亦难于自处矣。 主 题 书 评 95 1927年6月17日: 深邃之思想,卓越之识见,奇特之志 节”。造成这些缺点的原因,吴宓认为 今人但计一己之功名权利,而毫不 是清华一力仿照美国大学的教育,而美 顾责任道德。关于前者(利害)有所提 国教育本身就存在问题:“美国人之通 倡,则众成赞成。关于后者(是非)有 性,重实际而蔑理想。其注重农工商 所论议,则众成批笑。此种情形,尤以 业,注重经济社会等学,不必论矣。即 今之学生界为甚。前途情形,可预知矣。 1927年8月4日: 寓宅前院新住艺专学生数人。共三 人。毫不用功,而常邀男女友朋(皆学 生)裸其上身,在院中叉麻雀牌,至深 夜不休。晨起又续为之,若此类之学 生,盈千累万,虚糜父兄之金钱,而事 荒嬉。中国之前途,尚可问哉? 96 1944年8月20日: 至成都学生.多富豪子弟,又入青 红帮,长日坐茶馆,骄奢淫浃,而不务 学。……由是益信,近五十年之中国乃 以道德之堕落而致覆亡,决非兴起进步 之时期也。 1944年12月15日: 按燕京男女学生,亲热而有礼貌, 又整洁英爽,甚为可爱。惜皆读中西书 过少。故宓评之为“质美而未学”云。 可见,吴宓对学生在学习态度与品 德修养方面有诸多不满,他曾直言清华 学生的缺点,称其缺乏“渊博之学问, 其文学艺术等等,亦多不能超出实际。 ……杜威其倡导之哲学,仍不脱实验及 实用之范围,故偏而不全,滞而不得 出”,所以,“清华既一力仿美国教育, 故美国教育之短长得失,亦均移植于清 华……夫清华不能取美国教育之长而弃 其短,固为遗憾”。并且,“本校最可伤 心之事,厥为糜费耗财,而不能聘得优 良教员。有学有识之士,如张孟劬、柳 翼谋先生,及汤用彤、楼光来诸君,不 获受聘。而纨绔流氓式之留美学生、毫 无学问者,则来者13众。而校内各方又 皆横生意见,各殖势力。对于高士,则 妄加阻碍,而不使其来前;对于庸碌之小 人,则不厌成全,俾其人到此为吾私党。 于是清华之人才,遂成江河Et下之局矣”。 吴宓认为开设外文系的目的,是为 了学生能:(甲)成为博雅之士;(乙) 了解西洋文明的精神;(丙)造就国内 所需要之精通外国语文人才;(丁)创 造今世之中国文学;(戊)汇通东西之 精神思想而互为介绍传布。 早在1925年,清华学堂改为国立 清华大学,吴宓被聘请为清华大学外国 语言文学系教授时,他便开始着手制订 外文系的培养方案、教学计划和课程设 置,并按照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培养 方案来创办清华大学外文系,提出该系 的培养目标为“博雅之士”。而据吴宓 的朋友、学生后来的回忆,吴宓也践行 了这一目标。 一、本学期读书甚多。 二、所读为重要且难读之书。 三、所读系文言旧籍或英文原本 (如Paradise Lost)。 吴宓教授认为外文系学生应该 (甲)成为博雅之士;(乙)了解西洋文 四、所读与本科所讲有关,可作 明的精神;(丙)熟读西方文学的名著; 参证。 (丁)创造今日的中国文学;(戊)交流 东西方的思想。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 那恐怕只好用一个“雅”字;陈福田教 授和吴先生相反,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 括,那大约可以用一个“俗”字。吴先 生更了解古代西洋文明的精神,陈先生 更了解当代美国文化的精神;吴先生熟 读西方诗学名著,陈先生广读西方文学 名著;吴先生用《吴宓诗集》丰富了当 时的中国旧文学,陈先生用林语堂的 《京华烟云》向西方传播了中国的新文 学;吴先生沟通了东方的孔子和西方白 璧德的人文主义思想,陈先生却主要是 向东方传播了西方的人道主义世俗思想。 文学批评课内容很多,亚里士多德 的《诗学》、朗加纳斯的《论崇高》、但 丁的《论俗语》、亚・波普的《论批评》 和《论人》、莱辛的《拉孔奥》……大多 是古代作品。吴先生的讲义主要是阅读 指要,提纲挈领,阐明重点。一叠又一 叠地发下来,叫我们目不暇接,读得好 苦。但很显然,他这课备得更苦,抉深 剔微,深入浅出,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吴先生的备课和教学是非常扎实的。 《吴宓日记》有一段关于《文学与 人生》课程记分的标准,从中也能窥见 他对学问的态度: 此次记分等第之标准: 五、所述感想及事实,皆系本人生 活经验。又皆发自本心。真挚切实,不 矫不饰。 六、所述见解或疑问,皆聆本科堂 上所讲而得启发,于是推衍之、勘证 之。——尤以能应用一多0me in Many 之原理,而得当者。 七、无论文言、白话、英文,文笔 优美,Good Style,字句少错误。 八、书写工整,不惜时力。英文 Type--Written者尤善。 九、不取(1)已有成见,全同某 党某派之主张者。(2)专读最近出版之 语体书或西洋小说之汉译本。 (3)钞 录、编辑文学史或哲学书之一段(如今 日通行之短文)。 吴宓是在保留传统优秀文化的基础 上有所选择地学习西方文化。与时人浮 躁激进相比,显得冷静自持。 五、吴宓之所学 1918年,24岁的吴宓遇到了两个 对他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梅光迪 与白璧德,他的人生道路也因此发生了 很大的转变。 1918年7月,吴宓赴波士顿入哈 主 题 书 评 97 佛大学暑期学校,与师从白璧德的梅光 即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古典文化。他认为 迪相识。吴宓在其《自编年谱》中道: “真正的优雅和宁静是古希腊和希腊艺 “彼(梅光迪)原为胡适之同学好友, 术提供的那种令人钦慕的完美理想的优 迨胡适始创立其‘新文学’、‘白话文’ 雅和宁静——这宁静来自在不同观念之 之说,又作‘新诗’,梅君即公开步步 间建立的秩序和和谐”,阿诺德所处的 反对,驳斥胡适无遗。今胡适在国内, 维多利亚时代正是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 与陈独秀联合,提倡并推进所谓‘新文 时期,科技不断发展创新,一切事物都 化运动’,声势煊赫,不可一世。故梅 处在新旧交替之际,科技的发展直接导 君正在‘招兵买马’,到处搜求人才, 致旧传统的崩溃和失落。整个社会处在 联合同志,拟回国对胡适作~全盘之大 “混乱与转折中……旧的模式、旧的观 战。”而吴宓的“文学思想态度,正合 念、古老的体系都被扔进熔炉;它们在 于梅君之理想标准”,所以,梅光迪主 熔合——它们必须重新被打造一新:谁 动与其相交,并“屡次作竟El谈”,“慷 能知道在新的模子下会出来什么样的东 慨流涕,极言我中国文化之可贵,历代 西?”所以,阿诺德推崇以古希腊文化 圣贤、儒者思想之高深,中国IEt礼俗、 精髓实现人性的完美和社会的和谐发 旧制度之优点,今彼胡适等所言所行之 展,以对抗工业社会的无序发展,他 可痛恨”,“宓十分感动,即表示:宓当 说:“文化的作用在我们现代显得尤其 98 勉力追随,愿效驰驱,如诸葛武侯之对 重要,与希腊罗马文明相比,我们整个 刘先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 现代文明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机器文明, 后,梅光迪“为宓讲述白璧德教授及其 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知友穆尔的学说,立取两先生所著之 吴宓所处之环境与阿诺德相似,民 书,借与宓读。又引宓至白璧德先生寓 国时期,到处宣扬“实业救国”,“发展 宅拜见白璧德先生,奉以为师”。 科学”等思想,吴宓对此十分反感, 受白璧德的影响,吴宓十分推崇阿 “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 诺德,自称为“东方阿诺德”,并道 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 “宓等之本志,则欲效Matthew Arnold 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 (马修・阿诺德)之正大光明,平和刚 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 健,为世人之导师,因势利导,顺水行 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 舟。今后境遇如斯,志业全挫,岂不辜 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今 负初心也哉!但顾一身,著作诗文小说 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 以自乐,不谈世事,不问实功,固宓之 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 所好,然终不忍恝然为之耳”。 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 在阿诺德看来,所谓“文化”,就 国,且不能得。西国前史,陈迹昭著, 是“古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 可为比鉴也”。他认为“救国经世,尤 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 书,十年之间,只销了二十一册!这一 基”,只有“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 件故事应该使我们觉悟了。”觉悟了什么 者,亘万古、横九亥,而不变。至若凡 呢?从字面意思来看,他想说的是文言 时凡地,均可用之”。 文没有“市场”。可见,在胡适看来,文 新人文主义是吴宓文学思想的核 学是为“市场”服务的,是用来赚钱的。 心,他致力于在中国宣传新人文主义学 也许胡适与吴宓都是对的,“文学 说。《学衡》自第3期开始译介白璧德 及人文主义学说:胡先辅译《白璧德中 西人文教育谈》,吴宓、陈训慈译《葛 兰坚论新》,梅光迪《现今西洋人文主 义》,还有与人文主义相关的文章,如 缪凤林《希腊之精神》,景昌极译《柏 拉图语录之苏格拉底自辨文》等。 吴宓将文学定义为“世界上表达出 来的最佳思想和言论”,并说,“从人文 主义的观点来说,文学‘是关于人的 不是关于神的,也不是关于自然 的’,‘是关于每个男人或女人——不是 关于民族、国家、家庭、或社会的或经 济的阶层,等"’。文学是人生的表现, 是人生的自我完善,而他所认为的人生 包括:“物质的,智力的,道德的,精 神的生活;私人的,社会的,政治的, 经济的生活;外在的与内心的生活;世 间的生活与出世间的生活”。 这又与胡适的观点恰恰相反。胡适 在其《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 为了证明林纾等将外国小说翻译成文言 文是错误的,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十 几年前,周作人同他的哥哥也曾用古文 来译小说。他们的古文功夫既是很高 的,又都能直接了解西文,故他们译的 《域 ̄t-Jl,说集》比林译的小说确是高得 多……但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译的这部 的革命”与“道德的退化”都应验了, 而二者的同时成立则恰恰表明了文学与 道德的反比关系。 六、外国之文学 从清末开始,中国便派遣大量留学 生出国学习外国文学,可是,所谓的外 国文学,确切来说,不过是英国文学而 已。当然,当大部分国家都在模仿英 国,中国这样的选择就“无可厚非” 了。毕竟,美国一直是英国的翻版,日 本比中国更早“学习”欧美。 那么,英国文学究竟是什么呢? 程巍在其《中产阶级的孩子们—— 6o年代与文化领导权》一书中这样说: 所谓后现代文化,不是别的,正是 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的文化,它以“市 场”为特征,对应于资本主义的自由市 场和自由民主政治。 “后现代文化”,即晚期资本主义时 代的文化,一种无深度、游戏的、注重 交换价值的文化,一种地地道道的民主 文化,迥异于阿诺德时代的那种等级制 的、严肃的、注重“价值”的文化。 关于英国文学的产生与发展,他说: 主 题 书 评 99 在那个时代,“英国文学”主要是 地或前殖民地人的读物,而英国文学作 为一门课程,也是在诸如机械学院、女 1927年2月26日,吴宓在日记中 资产阶级妇女、劳动大众以及英属殖民 写道: 教课而外,仅读刘奇蜂君自美寄赠 vilization VS Civilations” (一种文 子学校、工人学院以及大学附属夜校等 之“Ci具有中下层中产阶级和大众色彩的教育 明与多种文明的时抗)(Summary& sm of Spengler’“decline of the 机构中最先设置的,而最早的英国文学 Critici系则设立于英帝国的文化边缘地带…… 为的是“向英国公学和牛津、剑桥这个 难以进入的小圈子之外的人提供一种简 便的‘人文’教育”。不那么简便的人 文教育当然是指以希腊文和拉丁文为载 体的古典文化。 英国文学进入牛津和剑桥,并体制 化为一个院系,是1910年代的事。事 实上,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几 年,才出现第一批“英国文学教授”。 英国文学教授和英文系大约出现在 这一时期,在19世纪最后25年里,美 国首屈一指的大学和学院开始设立英国 文学教授和英文系,而直到进入2O世 纪,剑桥才开始授予英国文学学位。 这意思便是说,英国文学一开始就 是上不了台面的,是被本国学者所排斥 的,是英帝国拿来作为殖民统治的工具 的。英国不要的,我们却全盘接收了。 梅光迪说:“他们所谓的西方化真理实 际上一无是处,其实质不过是五十年前 马修・阿诺德(Marthew Arnold)就 已讽刺过的‘中产阶级的自由主义”’, “他们”,指的是“新文化派”。阿诺德 曾把18世纪英国文学讥为“外省的二 流文学”,说19世纪前25年的英国诗 歌“莫名其妙”。 west”)(施本格勒《西方的没落》一书 的摘要及评论)此书关系重大,须译述 之,以供国人之诵读也。 根据施本格勒的观点,任何一种文 化都会没落,西方文化正处于暮色之 中,它将成为大规模生产和实利主义的 牺牲品。吴宓意识到在所谓的“西方文 化”的消极影响下,中国“文字已擅 改,历史不存。教化学术,悉秉承于 美、俄,即中国名号犹在,甚至人民安 富尊荣,其国魂已丧失,精神已荡灭。 我辈生息此国中,所感直如异国异世之 人”。他希望国人能对西方文化有清醒 的认识,不要在“西学”中迷失自我。 1927年,王国维先生自尽后,吴 宓在日记中写道: “王先生忠事清室, 宓之身世境遇不同。然宓固愿以维持中 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者,今敢 誓于王先生之灵,他年苟不能实行所 志,而洪忍以没;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 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必当效 王先生之行事,从容就死。惟王先生实 冥鉴之。”如今看来,吴宓应该是信守 了他的誓言。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袁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