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唐诗之旅

巾　帼　唐诗之旅　口李元洛　（湖南省作家协会研究员Ｊ　《唐诗纪事》说，刘长卿曾称李冶为“女中诗豪”，　七　这大约是因为刘禹锡在当时已有“诗豪”之称，刘长卿就　只好用性别来界定她吧？“诗豪”，是指性格和作风，可　有人说，薛涛、李冶、鱼玄机和刘采春是唐代最优秀　见李冶之雄放不羁，是对封建礼教说“不”的开放型女　的四位女诗人，我以为薛涛的名声比李冶为高，这可能是　性，当然，也是指她的作品除了女性诗人的特质之外，更　作品数量、与名人的交游酬唱以及成都浣花溪遗迹等原因　时有豪壮之气。她的同时代人高仲武选编《中兴间气　形成的，然而，李冶作品的水准绝不在薛涛之下。如果排　集》，在她的诗选之前的小序中说：　“士有百行，女唯四　名第一必须投票，我也许会举“票”不定，但我最终还是　德。季兰贝Ｕ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　会倾向李冶，因为她现存作品虽少，整体水平却较高，而　罕有其伦。”可谓诗人与诗选家所见略同。　且其中又有一些上品，即是和唐代许多男性诗人去比试高　唐代写音乐的名篇，常见提及的是白居易《琵琶　低，得出的结论也只能是：巾帼不让须眉。如果她和男性　行》、韩愈《听颖师弹琴》以及李贺《李凭箜篌引》。李　诗人有同等的外部创作条件，那将会有更多的须眉拜倒在　冶是个女人，在男性大一统的社会里，她的《从萧淑子听　她的石榴裙下。　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默默无闻尚可理解，今天则不应该　字季兰的李冶，中唐时代乌程（今浙江吴兴Ｊ人，出生　再让它受到冷落，其实，上述诗人的生年与作品均后于李　东南的女才子。道教在唐代被尊为国教，包括皇亲国戚在　冶，他们应该从李冶此作中获得过创作的灵感与艺术的启　内的女子出家的所在多有，更多的则是为生活所迫的下层　示：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闻。玉琴弹出转寥　女子，李冶不知何故成了女冠。女冠比佛尼有较多的思想　复，直是当时梦里听。三峡迢迢几千里，一时流入幽闺　和行动的自由，多才美貌的李冶，自然也有许多诗人文士　里。巨石崩崖指下生。飞泉走浪弦中起。初疑愤怒含雷　乐于和她交往，如茶仙陆羽、诗僧皎然以及刘长卿、刘禹　风，又似呜咽流不通。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沥平沙　锡等人。皎然甚至有《答李季兰诗》：　“天女来相试，将　中。忆昔阮公为此曲，解令仲容听不足。一弹既罢复一　花欲染衣。禅心禁不起，还捧旧花归。”有一次，一群文　弹。愿作流泉镇相续。”李冶此诗。比起白居易等人对音　士在乌程开元寺聚会，大约如同今日的文艺沙龙，李冶竟　乐的描写，绝无多让。她还有并无实指却更空灵的《相思　然援引陶渊明“山气日夕佳”之句，来奚落有疝气病的刘　怨》：　长卿，刘长卿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引用陶渊明的诗“众鸟　欣有托”作答，五柳先生虽然做梦也不会想到，五百年后　人道海水深，　抵丰Ｈ思半一　他的诗句会派上这种用场，但如此谑而不虐，庄谐并作，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也可见唐代社会的开放，文士文女们的戏谑，也颇具文化　携琴上高楼，楼懂月华满　内涵，不像现在的民谣所说“说真话领导不愿听，说假话　弹着相思曲，弦肠·时断　群众不愿听，说痞话大家都愿听。”元人辛文房在《唐才　子传》中记载此事后评论说：　“举座大笑，论者两美　时人与诗人常以海来比喻忧愁，如孟郊《招文士饮》就有　之。”他持的是赞赏的态度，这位几百年前的古人，观念　“醒时不可过，愁海浩无涯”之句。而李冶则说海水远不　倒是相当现代。　及相思之深相思之没有涯际。比她晚数十年的白居易有　唐代的女冠，有作品流传至今的仅止三人：李冶、鱼　《浪淘沙》一诗：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心与妾心？　玄机、元淳。她们的作品数量依次是十八首，五十首，二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此词的结旬，我总　首，九分天下有其一，占唐代现存女诗人作品的九分之　怀疑是化用了李冶的诗意。如果他否认，说他并没有读过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李冶的上述诗篇，但绝不可否认的是，李冶这种诗想的文　字呈现，远在自居易之前，犹如运动场上创造的是同一纪　录，但却仍然有先后之分。如同李冶诗的结句“弹着相思　曲，弦肠一时断”，也可能是从庾信《怨歌行》“为君能　歌此曲，不觉心随弦断”转化而来。文学的发展长江后浪　推前浪，但后浪毕竟是前浪的发展，当今文坛诗苑一些英　雄豪杰高呼“反传统”。否定必要的继承和对传统的创造　性转化，他们抽刀断水，但水仍然永远承前启后，向前奔　流，为刀所伤的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李冶娇弱的手中握有一枝健笔，如同《相思怨》一　样，她的另一首写离别的诗《明月夜留别》。情思虽然宛　转，但却写得意象开阔而想象飞扬：　离人厄　月无声，　ｌｌ乱　入　ｉ情　别后丰Ｈ恩人似月，　云　水ｌ：到　城　古来以月写相思的诗太多，但李冶此诗却颇具真艺术所特　有的创造性。全诗人月合写，第一句两“无”。第二句反之两　“有”，第三句人月合一，第四句天上人间。三次写“人”。三回　写“月”，意象幽美而阔远，意旨则确定而又模糊。明朗与朦　胧缔结了诗的良缘，二者之美兼而有之。　我认为李冶不仅在薛涛而且在唐代所有女诗人之上。　是因为她还有一首空前绝后的独创的诗。文学创作并非如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量多而质高当然很好，但可怕的是　宣扬自已出了多少本书，发表了多少万字。到头来只是一　堆废纸，那就是所谓枉抛心力作诗人或者作家了。独具原　创性的作品，哪怕只有一首，也会是一颗亮丽的传世之　珠，如李冶的《八至》：　近ｔ远东晴．　深ｔ浅清溪　高　明¨月．　亲　疏夫葵　首句说东西之方位，次句说溪流之浅深，第三句说日月之　高明，其间之“近远”、“深浅”、“高明”均是矛盾相　对，内涵颇多深趣，语言极富张力。结旬仍然如此，但却　是从物理而人情而人情中最亲密的夫妻之情。夫妻本是　“至亲”，但却又可“至疏”，既可同床一梦，也可异梦　同床，真可触发读者许多历史的与现实的联想。在唐诗的　珍宝馆中，这是一首独一无二精美如珍珠的好诗，古典而　现代，如果爱因斯坦有知，该可提早创造他的《相对论》　吧？李冶呵，女中的豪士，诗中的健者！　八　向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南唐　后主李煜《虞美人》中的名句，流过了千年岁月流过了多　少人的嘴唇。多年来，我就想去询问李煜，你写的这两句　词。完全是从你的心底涌出的呢，还是受到过在你之前近　百年的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的启发呢？　在唐代的女诗人中，就作品之丰与质量之高，鱼玄机　是重要的一位。字幼微一字蕙兰的她，长安人，是良家女　子而容颜美丽。喜读书与工吟咏，更使她人如其名具有蕙　质兰心。十五岁时，她成了补阙李亿之妾，由于不见容于　李亿的夫人，她被迫到长安咸宜观当了道士。她一度出游　江汉，并和诗人文士温庭筠、李郢等人唱和往还，其佳篇　警句传播士林。鱼玄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与被　损害的弱女子，其境遇令人怜惜，其诗才使人欣羡。但她　后来怀疑婢女绿翅与她的情人有染而将其笞杀，因而被京　兆尹温璋处死，这虽然也许出于她的心理变态，但被损害　者也可以损害别人吗？杀人偿命，我们虽为她享年不永而　惋惜，却无法同情。　李亿之于鱼玄机，虽然内有河东狮吼，但本质上是有　权有势的男人对弱女子的始乱终弃。如果要追溯鱼玄机悲　剧的根由，李亿不能辞其咎。李亿没有诗留存，不知他月　夜清宵良心发现之时。也曾写过怀念鱼玄机的诗没有？但　多半是如同从古到今的负心者一样。早把往日的情人抛到　九霄云外去了。倒是鱼玄机还念念不忘旧情，甚至还抱有　覆水重收的幻想。李亿字子安，鱼玄机写了《闺怨》《寄　子安》《春情寄子安》《隔汉江寄子安》等篇章，但却如　同今日的被弃者寄出的信，拍出的电报。打出的电话。心　肠已如铁石的对方，一概没有回音。鱼玄机不由得愁肠宛　转，如她的《江陵愁望寄子安》：　枞ＩＩＩ‘ｒ枝复玎枝，　｛Ｉ＝桥掩映　帆迟　忆　｝心似　汀水，　Ｉｌ夜尔流厄歇时　《楚辞·招魂》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　心”之旬，江陵古为楚地，鱼玄机即景生情。随手拈来。　化用《招魂》的怀人而兼伤春的词意。颇有历史、文化和　心理的内涵，而“暮帆迟”也一语双关，春日迟迟，青　春难再，消息迟迟，破镜难圆。长江由西向东而流，故长　江上游也称“西江”，初唐韦承庆《别弟》早就有“淡淡　长江水，悠悠远客情”之旬，而鱼玄机却青出于蓝，而李　煜呢，则更是后来居上而胜于蓝了。　在绝望之后，有的人就心事成灰。或独自至死，或自　戕而逝，这些都未免过于极端和消极，也有负自已只此一　次不可再得的人生，人生只有一次，过期则如同作废的票　据，在行之有效时应该善自珍惜。在绝望的灰烬中，鱼玄　机燃起的是抗争和追求的火焰。这火焰，灼灼在《赠邻　女》一诗之中：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幽婉而哀伤，但她也时有不甘屈服与沦落的阳刚之气。如　篪¨遮岁　，　愁　懒起妆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　易求厄价‘　．　难得仃心　『：　十万精兵尽倒戈，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　枕ｌ：　垂　，　化　『圻　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浣纱庙》），如　自鲋窥术Ｉ；．　ｆＩｌＪ必ｔ｝｛Ｉ　“何事能销旅馆愁，红笺开处见银钩。蓬山雨洒千峰小，　此诗一题为《寄李亿员外》。鱼玄机此时的感情已是由　懈谷风吹万叶秋”（《和友人次韵》Ｊ，如“大江横抱武昌　“愁”而“怨”，由“忆”而“恨”，由幻想的破灭到希　斜，鹦鹉洲前户万家”｛《江行》ｊ，如“诗咏东西千嶂　望的追寻了。战国时的辞赋家宋玉有《登徒子好色赋》：　乱，马随南北一泉流”（《左名扬自泽州至京使人传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　语》）。尤其是《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一诗：　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　今未许也。”女诗人化用故典，表现了封建时代女子难能　峰满¨放　ｆＩＪ．ｊ，　钠柢　、　可贵的追求自由幸福的人性觉醒和人格勇气。而“王昌”　Ｉ　Ｉ似　衣掩ｉ　｛ＩＪ，　，　接膀ＩＩｌ　其人今日已不可确考，大约是唐代知名的薄幸男子的典　型。因为在崔颢、王维、李商隐、韩偃、唐彦谦等人的诗　当年秦始皇南巡，项羽和刘邦见到帝王的赫赫威仪。一个　中，曾屡次提到他的大名或恶名。如李商隐《六应》诗　说“彼可取而代也”，一个说“大丈夫当如是乎”，喷薄　说：　“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在《楚宫》　的都是草莽英雄的雄概豪情。鱼玄机当然并不想效法武则　诗中又说：　“王昌且在墙南住，未必金堂免得嫌。”如同　天，但她却恨不能在诗歌与功名方面压倒须眉。至少要和　处风景名胜中最出色的景观，一阕交响曲中的华彩乐　他们一较短长。在男权至上的封建时代，她的这一声自怨　自艾，虽是发自弱女子吹气如兰的胸臆，却宛如夜天的一　段，一家珠宝店里最名贵的珍奇，这首诗的颈联“易求无　记惊雷。　价宝，难得有心郎”，成了后人代代相传的警旬，甚至是　才高志远的鱼玄机，只活了匆匆的二十五岁。如一支　许多人不一定知道出处的俗谚口碑。　名贵而早天的短笛，如果天假以年，不知笛孔里还会吹出　鱼玄机手中所握的，是一枝亦秀亦豪的诗笔，她是一　多少亦秀亦豪的诗句？｛待续Ｊ　位遭逢不幸而且沦落风尘的女诗人，其作品的主调当然是　●图：《罗伦赶考》高云｛选自《中外插图艺术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