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邀 独 屋 我们到达旺麦村的那天,是藏历的三月 十五日。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除了月亮的基 本形态外,还流溢着一股生命的气息,说不清 是哀怨还是欢欣。以至过了好多年后,当我回 忆起那一夜我的神秘体验时,我只能归结于 那一轮巨大的、其光芒清丽无比的月亮。当时 我置身在一个以往和后来的生活经验里都没 有过的奇妙境地,之所以迟迟没有把它讲出 来,是因为我一直在怀疑,那天晚上,在遥远 的东部的一座小山村里,是否真发生过 这件奇特的事情。 我们是一支十余人组成的工作队,自认 为背负着神圣的使命,从自治区首府拉 萨坐着大轿车颠簸了好几天,才到了东 部这座小山村。 山地的白昼很短暂,刚安营扎寨完毕,夜 幕就降临了。 旺麦村坐落在一条流注澜沧江的河的岸 边,村舍全部拥挤在狭窄的河滩上。河的彼岸 和村落所依临的山峦全被黑暗的密林覆盖 着,山的顶端像刀锋般划出一道锯齿形的雪 色。一轮皓洁无比的月亮正爬上东面的山巅, 笼罩在村子上空的暮霭渐渐被月亮的清辉驱 赶得荡然无存,深暗的蓝色天幕也显得有点 儿灰朦。整座山村刹那间沉浸在一种迷朦的、 似有似无的氛围之中,像是悬浮在冷森森的 光影里。偶尔几声狗吠,仿佛荒野的狼嚎。碉 楼形房舍黑洞洞的窗口像是怪兽的眼睛,竭 4 XIZANG WENXUE 2015·3 金志国 力往月色里窥探。夜很静,静得使人肃然。我 站在住地院门下的阴影里,视线被月亮、夜 空、山林和村舍牵来牵去。随着月亮的游移, 首先是山巅像刀刃般的雪峰变幻着形象,一 会儿像弯刀,一会儿像长剑;山体的明暗面和 房屋的明暗面也慢慢发生着交替,像是被一 股神奇的力量在不断地制作。眼前的分分秒 秒,旺麦村都呈现着不同的景象。我被这种奇 异的情景深深地吸引着,很怕这一切刹那间 会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 月光给旺麦村造成的所有细微的变化,感到 全部身心都在轻飘飘地流动,以致一个人影 立在我面前我都没有发觉。直到他发出声音, 我才回过神来。 月光在他周身镀了一层银白,掠去了身 上的棱角,成了一个长长的影子,从他眉宇间 一块闪亮的刀疤上,我认出他是把我们从县 城引领到这座山村的生产队长。他谦恭地问 我,我们工作队的队长在不在屋里,我说在, 他感激地笑了笑,绕着我的身子进了院子。 我依1日立在院子的门楣下,我极想回到 刚才那种感觉中去,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眼前 的景物,忽然发现变得毫无生气,如僵死了一 般。耳膜里鼓荡着屋里生产队长和我们工作 队长俩人十分礼貌的寒暄。过了一会儿,生产 队长得知我们工作队长的老家就在这一带 时,便改用当地土语讲话,工作队长也讲起方 言,我听不大懂了。 当地方言语音的最大特点是雄浑,两个 队长把这种特点发挥得都很好,他们雄浑的 语调随着烛光的跳跃,穿透窗棂上的旧报纸, 世纪之邀 隆隆地滚进月色,然后钻进树林。我感觉到他 们谈的并不是工作或者生产。生产队长似乎 正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和这个月夜有关的 故事,语调充满渴望和焦虑。他讲完之后,工 作队长久久没有说话,屋里屋外一片寂静,月 亮把它浓浓的光华堆在院子里,我感到旺麦 村似乎陷进一种恐怖的期待,我抽身走进院 子。院子里铺了一层月光,宽阔的屋檐下月光 无法企及,但在月色的辉映下,依然轮廓清 晰。我们当作卧室的那间生产队仓库的窗户 上,烛光正在跳跃。 生产队长席地盘坐在粗砺的地板上,挂 着泪花的双眼恳切地望着工作队长,工作队 长坐在自己的地铺上,头埋在胸前。俩人的拇 指盖上都堆着一堆黄色的鼻烟末。 “你去把尹玛叫来。”工作队长抬起脑袋 对我说。 尹玛是我们工作队里唯一的女性,工作 队组建之前我们互不相识。她看上去很年轻, 对年轻姑娘的年龄不便过问,但我估计她在 二十岁左右。据说她的第一职业是饲养动物, 副业是唱歌,她的歌声一路上我们早已领略, 的确非常动听,尤其是东部民歌,唱出来令人 心醉神迷。我们工作队长曾问她怎么会唱那 么多东部的民歌?她说她天生就会,还会 跳藏东地区传统的热芭舞。工作队长对她离 谱的回答报以宽容的一笑。刚进村时,望着这 个荒僻的山村,我对她说,你真不该来。她说 她该来,她不愿一天到晚喂猴子,还喂狼。随 后,她用异样的声音说,这个地方好熟悉,上 辈子好像来过这里。我从她的眼神觉得她说 的是真话,但这真话显然荒谬。 尹玛住在村子东头一个贫农女人家。我 们刚到村里时,发现没有尹玛住的地方,我们 工作队长临时决定让生产队长找一户可靠的 人家,尹玛对于住在别处没有异议,但转了一 圈发现那家没有厕所就皱起了眉头。队长当 机立断,让我们马上专门在那家房后用树枝 和木头为她搭建了一个厕所。厕所修得小巧 玲珑,和尹玛十分相配。 我觉得穿过两条被月亮搞得半阴半阳的 村巷之后就应该到尹玛的住地了,可当我从 第二条村巷里钻出来时,我发现四周的环境 很陌生,肯定没有来过。我听见潺潺的流水 声,看见一条银色的水链从山腰黑乎乎的林 木间向下舞动。水链的下端缠绕着一棵铺了 一地黑影的大树。望着那片阴影,我突然觉得 很不自在,因为我沐浴在月色里,对那片黑影 来说,我暴露无遗。出于躲避,我毫不犹豫地 走进了树下的阴影。树下阴湿,地面有许多被 水冲刷得圆滚滚的卵石。树上的枝叶很浓密, 月光竟然没能透下一星半点。树荫形成一个 完整的黑圈,只是阴影的边缘有些凌乱,在风 的摇动下,还在不停地凌乱。靠着粗大的树 身,往外看裸露在月色中的物体,有种隐蔽的 快意。忽然,月色中冒出一大片人影,无声无 息地往这棵树下游来,难以断定是幽灵还是 生命。对我的存在,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围在 树荫外的月光下,所有的头颅向上扬起,望着 空中的月亮,充满了期待。一个躬腰驼背的老 者煨起了桑烟,一股浓烟腾空而起,悠悠地升 往夜空。顷刻间,浓烈的芳香替代了春夜的清 凉。我惶然地躲开,逃也似地钻进村巷。 我怎么也找不到尹玛居住的农舍,我没 有发现房后有用松柏枝搭成的厕所,而这是 我目前唯一能够区别这个村子里农舍与农舍 的特征。我怀疑它是否消失。怀疑显然不可能 发生的事情发生,很容易引起恐惧,于是,不 管所有院子里的狗怎么狂吠,我飞似地奔跑 起来。 我没有有意寻找归途,但我回到了院子 门口。生产队长站在我原来站立的位置,他对 我的气喘嘘嘘表示了压抑的惊异。我刚要走 进院子时,听见屋里传出了谈话声。男的声音 显然是工作队长,女的正是尹玛,娓绵的语音 带有中国南部的水味儿。我听见工作队长说 派我去找她,如何等了很久。尹玛说她一直在 XIZANG WENXUE 2015·3 5 世纪之邀 房里就着月光看书但一直没见我的影子。我 抽回迈进院门的脚,迈步向外走进月色。屋里 的谈话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含混不清的嗡嗡声 压倒,我向依然站在门楣下的生产队长招手, 他走出阴暗,关切地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我 告诉他刚才的事,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侧耳 听了听远处传来的声音,做了个手势就地坐 下,他用皮袍的后摆垫着屁股,褪下袖子让给 我当坐垫。 生产队长依然讲东部方言,但为了使我 听懂,尽力将发音咬死,一句句讲得很慢。虽 然我仍然听不大懂,但根据一些听懂的词汇, 以及他的手势、神色,和在月光下异常丰沛的 想象力的帮助,我在脑子里构成一个故事,我 肯定我的构想和他所表述的相去并不太远, 但我似乎难以将这个故事的精妙之处完全表 达出来,我只能讲讲它的框架。 二十年前的一个月明之夜,旺麦村的村 民们沉入了一个共同的梦境:远在西部草原 的卓日山神的第九个女儿孜琼拉姆被当地的 林妖设计掠来做了妻子。卓日山神追杀到此 与林妖展开一场大战。旺麦村的全体村民帮 助山神与林妖拼搏,最终打败了林妖,但也付 出了血的代价(生产队长说他额间的疤痕就 是那场战争留给他的标志)。虽然杀死了妖 魔,但卓日山神并没就此息怒,他要女儿用自 己的鲜血洗刷神圣家族的耻辱,经过旺麦村 的全体村民们的苦苦哀求,卓日山神念及他 们帮助自己战胜了仇敌,改变了将孜琼拉姆 沉人地底的主意,但一定要改变她作为神圣 家族一员的身份。他以神秘的咒语蜕去了孜 琼拉姆身上的灵光,永远收回了她作为神女 的万化之身。孜琼拉姆向卓日山的众神告别, 众姐妹和她的眼泪流在卓日山下,成了一条 蜿蜒的河流。最后,孜琼拉姆跨上自己的神 骏,随着旺麦村的村民们离开了神山之宫 6 XIZANG WENXUE 2015·3 嘎达带着女儿来到村子里的时候,像是 被魔鬼驱赶着似的,他说他带着女儿走过了 九十九座山,跨过了九十九条河,吃了九十九 棵树上的果子,快走到了人间的尽头。他在村 子里那棵大树下驻脚的那一刻,一轮明月恰 好升起,前所未有的月色光华照着他的老脸, 脸上布满了通往神界的梯子般的皱纹。随着 他嘶哑的歌唱,他的女儿像只蝴蝶般地开始 起舞,她时而跃上农舍平展的屋顶,时而飞身 树梢。嘎达的歌喉似乎要撕裂月色,她女儿的 舞姿像要捣碎月光。村民们被耳朵所听见的 和眼睛所看见的带进了一个安恬的境界,他 们忘记了夜晚的风寒,忘记了世间的苦难,进 人了一种忘我的境地,世界也似乎消失了。 村民们为他们修起了一座木屋,嘎达每 天晨出晚归,用各种奇异的食物养育自己的 女儿。年轻的姑娘似乎很不愿意蜗居木屋,她 总是攀上那棵大树高高的树梢,对着空中凝 望,她说人间的路快走完了,她要寻找上天的 路径。每一个月圆的夜晚来临,人们就可以听 见姑娘的歌声,她的歌声就像春天的山林里 布谷鸟的第一声呜叫那样悦耳动听。村民们 看到,每当这时,嘎达就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地坐在地上,脸上的皱纹被月色涂抹得如泣 如诉,两只缺少光泽的眼眶里盈满水色。 时间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旺麦村诸事顺 遂,瘟疫、冰雹、血光都像阳光下的露水一下 子不见了,小伙子找到了倾心的姑娘,姑娘找 到了如意的情郎。有四十九个新的生命诞生, 死神始终没有降临。 村民们对这种难以置信的安乐吉祥景象 万分惊讶。在人们带着欣喜的神色对这一切 窃窃私语时,那个夜晚神秘的梦境再次生动 地浮现在人们的脑海。于是,嘎达父女开始被 人们的异样目光注视,这目光中有感激也有 敬畏。人们心照不宣,以一种竭尽全力的虔诚 默默地表达他们的感恩之情。每天清晨,木屋 前总有姑娘们用木桶背来的清清的泉水;每 天傍晚,木屋旁总有捆捆散发着香味儿的干 透的碎米杜鹃枝;嘎达每次外出,总有骑马的 世纪之邀 汉子迎面走来,将坐骑奉让……总之,人人都 注视着嘎达父女的一举一动,竭力满足他们 哪怕最细微的需求,虽然嘎达父女从未向村 民们要求过什么。 这种情景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秋风开 始在旺麦村的村巷里穿行,四野的庄稼和草 木安恬地施放着馥郁的浓香。远近的人们开 始传言:旺麦村是一座天堂。 丰收后的第一个月明之夜,人们抬出自 酿的美酒,像每一个月圆之夜一样,齐齐地聚 在嘎达父女木屋前的大树下,燃起火堆,喝着 美酒,等待着嘎达女儿的歌舞。夜半时分,又 大又圆的月亮缓缓西沉,村中一位年轻的猎 手醉眼朦胧,他似乎看到一头长着羽毛的怪 兽攀向树梢,他拿起弓箭向怪兽射去。一声撕 裂夜空的惨叫在人们头顶炸响。正当人们惊 疑不已时,木屋突然洞开,人们看到嘎达抱着 女儿走进月色,她的胸前插着猎手的箭杆。刹 时,女人们发出尖叫,男人们开始嘶吼。年轻 猎手的脸色由血红变成惨白。一股夏天雨后 的躁动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开来,人们不约而 同地逼视着年轻的猎手。年轻的猎手从腰间 拔出长刀,在跪下的瞬间,刀尖穿透了他的后 背。一道七色彩虹突然在暗蓝的夜空飞出,缓 缓伸向大树,随着一声骏马的嘶鸣,人们看到 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骑着白色的骏马,踏着 彩虹直向浩渺的夜空飞驰而去。 月亮消失了。 四 嘎达父女的消失,在旺麦村留下了秋雨 般绵长的惆怅。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之后,贫 困、疾病和死亡再次降临到人们头上。人们感 念嘎达父女驻足村庄那一年的幸福光景。他 们深信,嘎达父女绝不会一去之后永不复返。 总会有一个夜晚,一个月圆之夜,会有一个女 人的歌声从村中那棵大树下传来,这歌声不 仅能带来好运,还有对善良正直的旺麦村人 的宽恕和抚慰。 五 我沉浸在关于这个故事的细节想象之 中,生产队长何时离去我毫无察觉。直到大门 里走出几个人影时,我才发觉我的全身都偎 在生产队长暖乎乎的皮袍里。第一个从我面 前走过去的是生产队长,他只穿了一件白色 的贴身短褂,我站起身将皮袍还给他,他接过 去转身披在身后的尹玛身上。尹玛满脸的兴 奋,她低声问我,你找我了吗?我还没有回答, 她便像风一样从我面前掠过。我刚想跟上去, 一只宽大的手搭在我肩上,工作队长一脸严 肃地对我说,睡觉去吧。我望着他们的身影在 月色里晃动,许久,仍在我的视野里晃动。我 看见孜琼拉姆骑着她那匹白色的骏马翻越千 山万水正向旺麦村走来,看见她每走一步都 在和各种妖魔搏斗,看见她焦虑的目光不时 投向西沉的月亮。月亮眼看就要被西边雪山 的锋刃切为两半,在这最后的时刻,月光以无 与伦比的皎灿哗哗地泻下。雪峰、山林和房舍 被铺天盖地的月光扑打得摇摇晃晃,远处探 头探脑的几颗星星被月色逼进天穹。莫名的 恐惧再次袭来,我冲进门楣下的暗影,隐隐约 约的喧哗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逐渐高昂地传 来,在这片喧哗声里,似乎有一个女人的歌 喉,歌声散漫而凄婉,犹如孜琼拉姆在卓日山 神殿的最后告别。喧哗随着月亮隐进西边雪 峰的背后最终平息下来,我看见大树下聚集 的人们脸上露出了二十年来没有过的欣慰的 笑容,他们头碰头,互相深深地祝福,然后默 默地走进各自黑暗的小屋,编织另一个神奇 的梦境…… 责任编辑:佘学先 XIZANG WENXUE 2015·3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