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旧体诗的主要风格特点_刘泰隆 (1)

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JOURNALOFGUANGXINORMALUNIVERSITY

1998年12月20日

鲁迅旧体诗的主要风格特点

刘 泰 隆

(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桂林,1004)

摘 要 根据桂林文化城时期木犀5鲁迅氏的旧诗6和王亚平5鲁迅先生的诗及其诗论6两

文提出的论点,综合提炼为鲁迅旧体诗的主要风格特点是深刻、沉郁、峭丽、含蓄、讽刺、精练。鲁迅旧体诗风格从青年到晚年既是发展的,又有相对地比较稳定的一贯性。

关键词 鲁迅;风格;深刻;沉郁;峭丽;含蓄;讽刺;精练

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冯至在5鲁迅先生的旧体诗6中指出:鲁迅/诗中的词藻和句法丽处甚至使人想到李义山,但是粗犷处又有些像南宋的刘后村;两种极不相同的风格在这里结合起来0(5冯至诗文选集6)。这话说得很正确而且给我们很多启发。但我们不能由此认为鲁迅旧体诗的风格就是李义山与刘后村诗风的结合,因为冯至所谈的只是鲁迅旧体诗词藻句法的丽与粗犷的特点,至于鲁迅旧体诗的整体风格却是很复杂的,它是鲁迅生活经历、立场观点、思想性格、艺术修养在鲁迅旧体诗的内容和形式的各要素中所体现的特点。研究这个问题有很大的难度。然而,细读发表于1941年11月5日5诗创作6(桂林)第5期木犀的5鲁迅氏的旧诗6和1943年3月1日5文艺批评6(桂林)第2期王亚平的5鲁迅先生的诗及其诗论6,虽然都有不足,有的论点还比较含隐,但加以提炼和综合却颇全面,可以体现桂林文化城对于鲁迅旧体诗主要风格特点的研究达到了相当高的认识。

以下分六点进行论述。

第一,深刻。木犀说:/读过鲁迅氏诗作的人,都不免有这种感觉,就是他的诗是强烈的,深刻的。它所遗留在我们脑里的印象很不容易消灭。0王亚平也说:/鲁迅先生的旧诗是非常深刻的。0这是确论。鲁迅旧体诗的深刻表现于既写出了当时社会的本质真实,更深入发掘和画出了人的灵魂,即使个人生活的主题也发展为广泛深刻的社会主题,含意深广,有卓识远见,甚至饱含哲理。5阻郁达夫移家杭州6就是例子。在这首诗中,鲁迅没有把郁达夫移家杭州仅仅看作个人居处的问题,而是看作是风云变幻的年代文艺工作者应该走什么样道路的问题。在这首诗中应该写些什么,鲁迅不是信笔写来,而是深入发掘郁达夫的思想灵魂,识穿郁达夫既有热爱祖国、同情、向往光明的一面,又时有失望、感伤、动摇的一面,1932年面对反势力的猖獗,就开始产生隐退思想。鲁迅在诗中针对郁达夫企图遁世索居的思想灵魂,用随意谈心的方式,委婉地详细地摆列移居杭州的诸多不利。可以说,鲁迅把自己的心、自己的灵

本文于1998年7月1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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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也呈献出来了,他以自己为例说明文艺工作者要到广阔的斗争中去,/风波浩荡足行吟0。全诗思想内容十分丰富深广,对统治者的习性、传统上溯至唐末五代以至春秋时代,谈受到冷遇人士遍及抗敌名将和隐居处士,对处理周围环境既指出怎样看待安逸生活,又指出怎样去认识参加激烈的斗争,这些都饱含社会真理以至人生哲理。全诗的中心)))统治阶级特别凶残和容易消磨人的志气的杭州是不适于郁达夫移居的地方,只有投身于风波中才是出路。这是鲁迅对郁达夫的至诚诤言,可惜郁达夫当时没有接受这个规劝,后来他在5回忆鲁迅6中沉痛地提及此事:/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0元人吴师道在5吴礼部诗话6中谈他初读杜甫5兵车行6中的/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0句,觉得很平常,后来经历的世事多了,认识深了,再读这一句时不由不感慨地说:/更事之余始知此语之信0。郁达夫夫妇当时将鲁迅这首诗曾经很郑重地裱挂在他们的杭州/风雨茅庐0中,大约只作为一种艺术来欣赏吧,只有在他们移居杭州吃尽苦头之后/始知此语之信0)))这首诗是智者的远见,是科学的预见。在5无题(/大江日夜向东流0)6、5无题(/血沃中原肥劲草0)6等诗中揭露政权必然灭亡,在5赠画师6、5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0)6等诗中歌颂红色根据地才有最光明的前途,人民胜利必然到来,都表现了对国内政治斗争的深刻预见。在5题三义塔6等诗中唱出/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0等名句,更表现出在中日友谊的这一重大国际问题上的博大胸怀和极其深刻的科学预见。这些都越来越为历史所证实,也已为不少人所论证,恕不赘述。其实一般人心目中很平常的如5教授杂咏6诗,只要细心体会,其内容也几乎深刻到揭露和讽刺了在知识分子身上所表现的中国人/愚0的方方面面。

第二,沉郁。木犀指出:鲁迅的/感情是深沉的0,同时又/是最知道怎样更有效地去使用和表现那种珍贵的感情的,他是一个在外貌的冷漠里燃烧着热情的艺术家0。他甚至认为/他那沉郁的热情和芳贞的怀愫0在诗歌里表现得比别种作品更为突出。我认为这看法是很有见地的。5惯于长夜过春时6就很足以说明鲁迅旧体诗的沉郁风格的特点。这首诗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0它将对派的揭露和对左联五烈士的悼念、内心深沉的悲痛和难抑的愤怒浑然融为一体,达到了至为感人的程度。让我们领略一下诗中抒发的一重更比一重令人悲愤之情。/春时0即春天,一年当中最美好的季节,我认为在本诗中特指春节。1931年的春节(2月17至19日)正是柔石等殉难(2月7日)之后鲁迅仍在花园庄避难的期间。春节是炎黄子孙每年最盛大最欢乐的传统节日,可是鲁迅却是在暗如/长夜0的避难环境中度/过0的,此为令人悲愤之一也。这种痛苦生活并非只经历一次二次,而是早已/惯于0即司空见惯了,此为令人悲愤之二也。这种痛苦生活过去只限于自身遭受,现在还连累及爱妻,甚至连刚出生一年零三个月的儿子(海婴)也一同受罪,此为令人悲愤之三也。过去青壮年时期遭受这种生活,而今到了双鬓白发的老年也仍受这样的折磨,此为令人悲愤之四也。自己全家遭罪已经够苦,远在千里的老母听到讹传自己被捕暗自饮泣,又造成自己更大的不安,以致在梦里还依稀看到/慈母泪0,此为令人悲愤之五也。第四句写占据全国大小城池的大小军阀,今天这个上台,明天那个当权,不断变换旗帜,往往一夜惊变,死尸遍野,更为令人悲愤之六也。第五句写而今柔石、白莽等又惨遭杀害变成/新鬼0,更为令人悲愤之七也。第六句写自己手无寸铁,只能拿着一枝/金不换0的毛笔,/怒向刀丛觅小诗0进行抗争,更为令人悲愤之八也。第22七句说这抗争的诗虽然吟成了,但低头深思,在这/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0的中国哪有发表的地方呢,此更为令人悲愤之九也。末句的/缁衣0即黑衣,指代封建社会的奴隶和罪人,是鲁迅的自况;/月光如水0暗喻冷酷凶残的白色恐怖。这整句是说自己冒着最大危险,尽了最大努力进行抗争,在派的势力仍占很大优势的环境里,自己还是受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着,此更为令人悲愤之十也。然而这首诗不光是写悲愤,开头的/惯于0两字既表现派施加的经常,也显示鲁迅对之高度的蔑视。第五句的/忍看0两字,既表示对柔石等青年战友殉难的深深痛惜,更写活了对法西斯暴行的强恨入心。第六句的/怒向刀丛0四字,真实地写出了白色恐怖的严酷景象,更活生生地表现了鲁迅勇敢战斗万死不辞的大无畏精神。末句的/照0字,/把-降临.身边的白色恐怖的沉重之感、怨愤之情、切肤之痛、仇雠之恨、战斗之思最高度地概括了进去。0(谷擎一语,转引自张恩和编著5鲁迅旧诗集解6,第136页)所以,这首诗的感情似火,但不是烈焰冲天的森林烈火,而是白光闪耀的激发火箭飞天的火团;这首诗的感情如水,但不是千丈悬崖的瀑布,溅沫四射,而是宽阔无涯的大海,深沉蕴积。此外,5无题(/烟水寻常事0)6、5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0)6、5亥年残秋偶作6等诗,也都是沉郁风格的代表作。

第三,峭丽。木犀说:/有些束缚于旧传统的诗论者,对于鲁迅氏的旧诗,也许要觉得有些突兀生硬的地方。这种所谓突兀生硬,,较正确的看法,恐怕应该把它当作和他的全部思想、艺术深切的表现着的东西。,,正是他的作品一种必然的风格,它不但不是一种缺点,而且正是一种值得注目的特色。0我认为,鲁迅旧体诗/这种所谓突兀生硬0的特色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峭0。木犀又说:鲁迅旧体诗有/一种坚实的深沉的华彩。那是幽兰之香,美玉之色0。我认为这就是/丽0。王亚平将/古峭0作为鲁迅旧体诗的第一个特点,我则认为,鲁迅旧体诗确有形式古朴、词语古雅的,但要看到也有形式活泼、语言通俗的,因此说鲁迅旧体诗有风格古峭的是可以的,笼统说鲁迅旧体诗风格古峭似欠确切。然而,王亚平指出,鲁迅旧体诗的/诗句都非常峭拔0,许多诗/意境极为冷峭0,/有较为峻丽的文字0。这些又是说得很准确的,鲁迅旧体诗峭丽的风格正包含这样的三个特色:

诗句峭拔。鲁迅旧体诗笔力雄健,其诗句往往有如天外飞来的高山,拔地而起,令人惊愕。这种诗句最常见于首句或第一联,例如:/灵台无计逃神矢0,/万家墨面没蒿莱0,/云封高岫护将军0,/奔霆飞火票歼人子,败井颓垣剩饿鸠0,/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0,/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0,,都有如万丈喷泉,势欲冲天。有些诗篇的开头表面平实,实则陡峭,如/文章如土欲何之0,/大江日夜向东流0等等,都属于这一类。因为这些诗句或表现了有如寒风怒涛般的激切情绪,或表现了大浪淘沙、冲击一切沉渣腐污的磅礴气势。鲁迅的绝句第三句和律诗第三联也常有陡峭的诗句。例如/岂惜芳馨遗远者0(5送O1E1君携兰归国6)、/到底不如租界好0(5二十二年元旦6)、/愿乞画家新意匠0(5赠画师6)、/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0(5惯于长夜过春时6)、/惊扰讵云妄?奔逃只自怜0(5学生和玉佛6)等等诗句,在各自的诗中都很容易使读者有奇峰突起之感,上面所引述两首律诗的第三联则更容易使人从中感受到诗人仿佛要拍案而起的愤激之情。另外,鲁迅旧体诗中的倒装句特别显得陡峭挺拔,例如5阻郁达夫移家杭州6中的/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0、5亥年残秋偶作6中的/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0,由于句子的倒装,使人读来倍感触目惊心。

意境冷峭。冷峭也称冷峻。这是诗人热爱社会人生达到本质的把握的冷静严正深刻的艺术表现。鲁迅旧体诗的冷峻风格特点早于1901年写的5庚子送灶即事6就已露端倪;1912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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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5哀范君三章6初步形成;30年代初期写的5无题(大树多钩棘)6、5题3呐喊46等诗进入成熟;1935年写的5亥年残秋偶作6达到最高峰,是鲁迅旧体诗/意境极为冷峭0的代表作。这首诗说:/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0整首诗表现冷气逼人,/秋肃0、/金风萧瑟0、/梦坠空云齿发寒0,一层深入一层。但从首联的/敢遣春温0到末句的/起看星斗0,又透露出作者的内心是火热的。鲁迅旧体诗就完美地表现了这种/冷0与/热0的高度统一。

词句峻丽。/峻0就是清新豪峻,在清新之气中含有奇崛的骨力,在形态上体现为高峻,在气概上显示为豪峻。/丽0就是木犀文章中所说的/一种坚实的深沉的华彩0,这里包括了鲁迅旧体诗中的典雅清新的词语、自然谐和的声律韵调,善于变化又勾连紧密的词句组合,等等。鲁迅旧体诗词句的峻丽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早期就有5莲蓬人6、5惜花四律6等颇似李义山式丽的诗篇,30年代初期发展为像5送O1E1君携兰归国6、5送增田涉归国6式清丽的诗作,1933年以后更发展为像5赠人二首6、5无题(/一枝清采妥湘灵0)6等峻丽的诗风。鲁迅峻丽诗风的形成,是国家民族的命运越来越险恶,鲁迅的战斗信心越来越坚强,思想和艺术成熟更成熟的结晶。

第四,含蓄。这是王亚平的文章提到了的,但他把它归在/深刻0的特点中,认为/-深刻.也可以解释作-含蓄.0。但我觉得/含蓄0常常能使诗意更加/深刻0尤其更加/丰富0,然而/深刻0的诗句并非一定要/含蓄0,鲁迅有不少极为深刻的诗句就写得明白如话,粗有文化的人都能深入理解和记忆,/文章得失不由天0、/俯首甘为孺子牛0、/相逢一笑泯恩仇0等等皆是。但是,/含蓄0不但是诗歌艺术的高要求之一)))/诗贵含蓄0,而且也是有别于从思想内容着眼的/深刻0特点的鲁迅旧体诗表现艺术的另一个特点。这个特点的重要表现,就是鲁迅的大多数旧体诗,注家都有不甚相同的解释,根本的原因就是对其中写得比较含蓄的诗句存在不同的理解。这些写得比较含蓄的诗句往往都同运用暗喻与典故等有关。例如5偶成6诗云:/文章如土欲何之,翘首东云惹梦思。所恨芳林寥落甚,春兰秋菊不同时。0前两句是直抒胸臆,注家没有多少分歧;后两句写得很含蓄,注家的意见分歧很大,特别是末句至今还没有解释很透彻的。我的看法:/春兰0暗喻这首诗的受赠者沈松泉,即准备去日本留学者;/秋菊0鲁迅暗喻自己;整个末句是说,在文化花园被摧残得有如秋天一样萧瑟寥落的现在,你像兰花为了在未来的大好春天里呈妍吐艳玉蕊飘香,正可利用此时去蓬莱仙岛吸取最新最美的琼浆和新鲜空气,而像秋菊一样叶老花黄的我,则只好苦守这寥落的花园拼出生命最后的残光。这便艺术地表达了对沈松泉的鼓励和希望,申明了鲁迅不能去重游日本而要留在祖国战斗的坚强意志。)))这也就是全诗的主题所在。又如5湘灵歌6的前半首如何解释,为何成为鲁迅旧体诗研究中的难点之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注家对诗中/胭脂痕0、/彤云0这两个暗喻所指和/湘灵0的典故用意不易领会深透,如果能结合此诗发表时的编者按语一起深入思考,便会越读越感到这首诗采用这些/含蓄0写法之妙。其实,鲁迅旧体诗不仅许多诗句写得/含蓄0,许多标题也写得/含蓄0,有不少诗标为5无题6,不是真正的无题,而是故意要读者从诗中去深入体会自己得出,不使抨击当时统治的题旨过于显目,这是服从现实战斗和诗的艺术的需要。有些研究文章说犀利是鲁迅旧体诗的主要风格之一,显然是同鲁迅旧体诗的实际不相符合的,如果说是鲁迅杂文的主要风格之一则是很恰当的。

第五,讽刺。对鲁迅旧体诗的这一风格特点,可以说桂林文化城的鲁迅研究家是提出得最24早,也提得最深刻的。1941年木犀就指出:/鲁迅氏旧诗中那种辛辣的讽刺、谴责,恐怕要叫许多读者或诗论家感到不舒服罢。但是,他不是那种吟风弄月的骚人,也不是的鼓手。他是一个具有超越的识力和热情的作者,一个战斗的社会批评家。指摘瑕疵,针砭风瘫,正是他的光荣任务。这种态度,原是贯穿着他的全部作品的,在旧诗里有时不过表现得更加深彻罢了。01942年王亚平写的研究论文,在例举了5自嘲6和5报载患脑炎戏作6之后更进一步指出:鲁迅由于/(一)他有自己的战斗哲学,有反抗不屈的精神。(二)他有认识现实表现现实的深沉的思想。(三)他有善于运用诗文学的技艺。因此,他的旧诗,就造成了-讽刺.的风格0。这两段话对鲁迅旧体诗讽刺的特点分析之深和原因的概括之强,过了五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也还无人超过。我这里想补充的是,同志5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6说到/有几种讽刺:有对付敌人的,有对付同盟者的,有对付自己队伍的,态度各有不同0。我认为这在鲁迅旧体诗中也是表现得很鲜明的。限于篇幅,现在分类各举一首诗来说明。

5南京民谣6:/大家去谒灵,强盗装正经,静默十分钟,各自想拳经。0

这是对付敌人的。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政治讽刺漫画和一首极其辛辣的政治讽刺诗。1927年以后,蒋介石、等人彻底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主张,但是他们每次召开重要会议,都还要装模作样地到中山陵/谒灵0。5南京民谣6就是针对1931年12月四届一中全会举行的/谒灵0而写的。第一、二句一语揭穿这次/谒灵0的真面目。/谒灵0顾名思义是十分庄严虔诚的。到中山陵/谒灵0,是孙中山的信徒到中山陵向孙中山的在天之灵表示要继承其救国遗愿。而第二句劈头就指出他们不是孙中山的信徒,而是/强盗0;他们/谒灵0的勾当是/强盗装正经人0。/强盗0与/正经人0原是水火不容的,而现在/强盗0竟然/装正经0,就显出一副滑稽相,令人不禁失笑。向死者和先人致哀或致敬一般是/静默一分钟0,/静默三分钟0就加了三倍,而第三句说/静默十分钟0就是一般/静默一分钟0的十倍,是/强盗装正经0的具体的形式表现,是作者故意对敌人的夸张、挖苦。末句写他们在/静默十分钟0这么长的时间里,不是共同思考怎样实现孙中山的/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0的遗嘱,而是/各自0在加紧地想怎样去自己/同志0的/拳经0,就将他们/装正经0的本质和丑恶灵魂生动地画出来了。

鲁迅旧体诗中对一般人的讽刺是/有情的讽刺0。5教授杂吟四首6的第二首便是。这首诗云:/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0据许寿裳说是讽刺赵景深的。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曾发生过翻译问题的论战。鲁迅主张/硬译0,即译文必须忠实于原著,在5二心集#几条/顺0的翻译6中指出:尽管/译得-信而不顺.0,/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怎样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0梁实秋则主张/曲译0,公开提出可以不忠实于原著但译得一定要/顺0,并认为鲁迅的/硬译0等于/死译0,而读者读了/死译0出来的作品会/枉费时间精力0。当时翻译过5柴霍甫短篇杰作集6等书的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附和梁实秋的/曲译0主张,还荒谬地说什么:/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0上面所抄的这首诗,鲁迅就是从赵景深的/误译0中选出的两个事实加以讽刺的。第一、二句诗是说你赵景深将英文/半人半马怪0误译为/半人半牛怪0,中国神话故事中每年七夕与牛郎相会的/织女星0,很可怜地要转手成为/马郎妇0了。第三、四句诗是说你赵景深错把英文/银河0译为/牛奶路0,每年七夕在银河里为牛郎织女相会搭桥的乌鹊,因为看不到银河,可能就不会飞来了。这些诗句寓庄于谐,妙趣横生,被讽刺者读了也哭笑不得。后来,赵景深在5北斗6月刊上发表文章,公开表示接受鲁迅的批评,愿意改正自己的译误和主张。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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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收到这样的效果,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首诗的讽刺态度正确,讽刺的范围只限于学术问题,不涉及其他;讽刺的材料,来自客观的真实;讽刺的分寸,只点到为止;讽刺的措词虽然尖锐,但谐而不谑,辛辣中含着惋惜的热情。

鲁迅对友人和同志的讽刺,以新诗5赠川岛6为最有代表性。此诗写道:/请你/从-情人.的怀抱里,/暂时汇出一只手来,/接过这干燥无味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呀!0川岛原名章廷谦,是鲁迅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语丝社社员,正处于结婚前一年与女朋友的热恋之中。鲁迅的赠诗是题在1923年12月由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的5中国小说史略6上卷的扉页上的。熟悉鲁迅小说内容的人,大概都能看出,这首诗开头一句的深刻含义同5伤逝6中的这个警句十分相似,青年人不能/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0。但是这句诗却比这个警句含有更多的热情和特有的谐趣,寓希望于热情的劝勉之中。末句称呼有更多的幽默与诙谐,但又有更多的天真和亲切。这首诗的讽刺可称为热情的讽刺,代表了鲁迅对自己队伍的讽刺态度。5答客诮6也属于热情的讽刺。

第六,精练。木犀的文章还提到:/鲁迅氏散文的特征是观察透彻,思想深沉,和艺术的简练精警。小说上是这样,杂文上也是这样。因为诗是更主观的,更集约的,所以这些特征也就更加充分地被发挥出来。0鲁迅诗歌思想的深刻和感情的沉郁,我在前面已经反复论述过,这里专门谈谈其/艺术的简练精警0即精练。

一般文学作品词少而意丰便被称为精练。鲁迅诗歌的精练远不止这样,而是词少而意丰、意深、意新、语也新以至语意警策。/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0/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氵宛战袍。0/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0等等诗句都是精练的范例。以/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0这两句诗来说,从/意丰0而言,光字面就含有八意:血沃,流血多得像灌溉用的水;中原,言地区横跨黄河中下游的几个省;劲草,草类中性格坚韧、风吹不折者;肥劲草,使劲草长得更茂盛;寒凝,水气寒冷到了冻结的地步;大地,整个地面;春华,春天盛开的鲜花;发春华,激发得春花更加开放得鲜艳美丽。这两句诗托物寄意上又含有八意:血沃,喻派的血腥大;中原,借代全中国;劲草,喻人民;肥劲草,培养、锻炼了人民;寒凝,喻严重的白色恐怖;大地,指中华大地;春华,喻先烈献身的精神;发春华,喻更加激发和鼓舞了后来者献身的精神。这两句诗的/意深0,表现于既最正确又最形象地概括描写了30年代中国国内两种政治力量彼消此长的客观形势,同时还充满的辩证法。这两句诗的/意新0与/语新0兼而有之,是道人所未道、言人所未言。鲁迅旧体诗/语新0的另一重要表现,即吸收群众口语入诗,如5赠邬其山6和5南京民谣6的许多诗句都是用人民大众寻常的口头语组织成的,但用得又那么贴切自然。/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0等诗句也称得上/语意警策0,就是说它们语简言奇、含意深切而精警形象动人。

鲁迅的旧体诗,诗句精练,整体也精练,以至几乎都是/精品0。这是什么原因呢?从艺术的角度说,就是注重/炼0、/锤炼0、/苦心锤炼0。鲁迅的旧体诗大多不是一挥而就的即兴之作,而是经过苦心构思、精心锤炼而成的。我们从他的5自嘲6诗的写作经过中可以窥见一斑。根据5鲁迅日记6等文献得知,鲁迅于1932年10月4日想得了两句诗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010月5日郁达夫迎宴哥哥郁华来到上海,请鲁迅和柳亚子等作陪。当鲁迅到达时,郁达夫开玩笑地问:/你这些天来辛苦了吧?0鲁迅便将前一天想到的这两句诗的情况和诗句回答了他。达夫继续打趣:/看来你的-华盖运.还是没有脱。0鲁迅说:/嗳,给你这样一说,我26又得了半联,可以凑成一首小诗了。0席散时,达夫要在席者题词留念,鲁迅题的还是上面说的两句,当时虽已吟成七律5自嘲6,但仍在推敲琢磨。到了10月12日为柳亚子书一条幅时才正式写出这首诗。这一条幅中第三、四句头两字为/旧帽0、/破船0,1934年收入5集外集6时改作/破帽0、/漏船0。又第五句中的/冷对0于1932年12月21日为日本和尚杉木勇乘写扇面时改作/冷看0,收入5集外集6时又改回/冷对0,并加了诗题。由此可以想见鲁迅为这首诗所下的锤炼工夫。

谈到锤炼,许多人往往只讲炼字炼句,其实岂止这些,鲁迅创作旧体诗就注重到多达10炼。这10炼即:炼题、炼意、炼韵、炼局、炼对、炼句、炼字、炼标点、炼行格、炼本。因为这方面的内容极为丰富又极其值得学习,拟在以后另辟一个专题详细论述。

本文开头引述冯至的话提到鲁迅的诗能将两种极不相同的风格结合起来。经过以上论述,我深切感受到鲁迅的旧体诗既有李贺所继承屈原以来的积极浪漫主义诗风,又有杜甫所发展的诗经和汉魏乐府以来的优秀现实主义诗风。风格是发展的,鲁迅年轻时喜欢李贺,喜欢尼采,到了晚年更喜爱杜甫、海涅的东西。但/风格是人0(布封语),是同作家的个性、为人直接相通的。从这个意义上如果说郭沫若一生的诗文是青春狂放型的,那末可以认为鲁迅一生的诗文都是壮年成熟型的。正如在哲学上他后期纠正了进化论的偏颇并没有抛弃进化论一样,在文学上他后期否定了李贺、尼采局限的一面,却没有将有益的营养也清洗掉。因此鲁迅旧体诗风格从青年到晚年是发展的,却相对地比较稳定,有其发展的一贯性。鲁迅旧体诗的深刻、沉郁、峭丽、精练风格是互相结合的,在不同诗作中有普遍性;含蓄与讽刺的特点只出现于较大部分或部分的诗作中,但同古今诗人比较还是突出的,所以也作为鲁迅旧体诗的主要风格特点。

(责任编辑 符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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