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我得回一趟家去,我已经受不了想家的这种折磨了,我想念母亲,想念阔别了十几年的故乡,如果现在不回,我就有可能错过很多东西,我想自己有这么强烈的欲望,一定是母亲在呼唤我,一定是主在隐隐的昭示我,我不能让母亲倍受思念之痛,不能违背了主的暗示。
我不知道从这个夏天出发,能不能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夏天,经过冰雪、风雨,翻过雪山大阪,沿着蛇一样的河西走廊向前,能不能回到黄土高原的那一眼窑洞,回到那一方晒满金黄玉米的小院,在那眼窑洞还没有坍塌前,在那方小院还没有被荒草堙没前,我得赶回去。 在城里的这十几年来,我常常能听见一只狗在多年前的阳光下叫我的小名,还有一只鸡也伸长了脖子喊。 爹娘在它们的叫声里沉默着,他们也在等待。还有门后那把生锈的镰刀,那只小背篓,那条挑水的扁担,以及门前的那棵老态龙钟的枣树,门前那条被荒草埋没的小路,它们都在等待,等我回去。我是它们多年前丢失的孩子,是故乡树上飘走的一片叶子,是冬天飞时飞走的一只燕子,是爹远逝的足迹,是娘模糊的欢笑与悲伤,我的回去会给他们带来惊喜,而它们会唤醒我尘封已久的回忆„„
多少年来,我的目光一直被那个方向撕扯着,我的名字一直远远地在风中飘荡,时远时近,那是菊子,我亲爱的菊子:“石头——石头——”一声比一声急切。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了,这些天我又听到了她这样急切的喊我。在城里,有一些人叫我阿不都,有一些人叫我先生,还有少数人叫我诗人,没有一个人喊我石头。
现在,我站在城里,站在一个蜂巢一样的房子里,站在窗前,风一样的呼喊声似乎又在耳边催我走,赶夜走,走出这个城市。我希望在黑夜里能寻找一个洞,一个记忆的入口,让我很快的抵达故乡以及我记忆的深处。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这个入口,我无法进入那个令我模糊心碎、令我泪水满脸的村庄。我坚信,比黑暗更黑的记忆里有一条快乐的金色的小路,这条路会将我的前生后世,将我所历经的风景全部照亮,并还原那些飘荡在故乡上空的笑,那些跋涉时历经的悲欢离合、痛苦忧伤,它们都会被照亮! 说实话,我在床上不敢躺得太久,我怕躺下后再也起不来,每天我都有这种危险的想法,我怕被一些梦陷住,我怕突然间遇到不测,我的这种忧虑使我常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常常梦见自己成了一只瘌,一双眼睛鼓得老高,在冬日的田野里艰难爬行,我还梦见过一棵会说话的树,一朵会微笑的花,一只狗与一只猫在性交,一头会骑自行车的驴。我梦见自己被扔在荒野还原为一块石头,一头牛经过时拉了我一身的屎,傍边的小草都笑得前仰后合,那些小草似乎都是我童年的伙伴。我不知道这些梦都预示着什么,但我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我怕自己在梦中迷失,永远无法醒来,或者因为梦的恐惧让我的精神失常,进而耽搁了回家的大事。
我试图这样站着睡觉,但站着睡觉又会出现幻觉,我能听到玉米抽穗的的笑和拔节的惊呼,我看到风里头有一张饥渴的大嘴骂着肮脏的话,那些话带着腥味,臭不可闻。我还看见了会飞的牛屎,我坐在一朵牛屎上飞翔,一飞上高空我就想尿,飞着飞着我就掉了下来,牛屎被一根细细的蒿草挂住了,我一个趔趄从牛屎上滚下来,发现自己竟是一个屎壳螂,在一堆牛屎中曾经这样安然自得。我为自己的梦懊恼极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我常常感到内心不安的时候就去清真寺,我跪在一个无比宽大而辉煌的清真寺中,聆听冷竣而凄切的诵经声,这时我就出现了幻觉,那一句句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绳子从半空中垂下来,我尽力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我想一旦抓住它会带我飞向天堂,我想像飞向天堂的感觉,有美妙的音乐鸣奏,四周香气四溢,我的身体像一只热气球自由地向上,向上。在向上飘浮的时候,我注意到脚下吵成一片,有傻子二娃,有疯了的小叔,还有泪水满脸的菊子,还有黑娃、慧儿,他们都伸了手想抓住我。当我继续向上飞升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一粒水泥中的石子,在一只塑料桶中随塔吊缓缓上升,塔吊下面站着大腹便便的老板,老板的脖
子老长,小鼻子上的金丝眼镜像个装饰,他一双眼睛从眼镜上框向外望,对那些戴了安全帽操着不同口音的农民工大声地嚷嚷,旁边是他的女秘书,一双腿细得撑不住她的屁股,那个不穿内裤的屁股,那个屁股坐在办公椅上,习惯性地转来转去,弄出一些咯吱吱地响声,我总觉得有一个孩子在风里头哭泣,那是不是慧儿的孩子?听说慧儿的孩子一整夜一整夜地哭,没有一个男人给孩子买一颗糖。
当我在梦里或幻觉中醒过来时,我就分不清楚我是谁,我属于谁,属于温暖干燥的黄土地,还是黄沙漫漫的大漠,或者坚硬生冷一望无垠的戈壁,或者荒凉孤寂枯黄干涩的草原,属于村庄还是城市„„谁也无法告诉我,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替代不了谁,更谈不上什么救赎。
女儿与妻子睡得很安静,我有点舍不得他们,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们,但比起回家,比起母亲的思念以及主的暗示,我觉得自己还是要离开她们,离开,是暂时的离开一段时间,或者是永远。我一直觉得这个家她们是早于我到来的,我的到来是为了完成一项命中注定的任务,我最终还是要回到母亲身旁,回到那条温暖的小河里,做一块无忧无虑的石头,被那些小鱼儿用光滑的身子抚摸,被那些水藻浓烈的气息所淹没,被它们的柔情所缠绕,即使河水干涸,鱼儿变为枯骨,水藻化为灰烬,我仍然可以做一块让荒野更加荒凉的石头。我想,那些曾经明亮与锋利的刀剑都可以化为泥土,那些马的悲鸣与人的尸骨都可以被风吹散,那些草枯草荣,兔死狐悲都是短暂的一瞬,四季的风霜雪雨都是一眨眼的变化,荒野里所有的事物与声音都会销声匿迹,只有我会变得永恒,让大地感到充实和满足。
按照主的暗示我得尽快地远离这个城市,这个让我灵魂不安,让我无法安静的城市,它让我感到了空虚与精神上的荒芜。在这个城市,我常常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甚至被我自己所遗忘,我的身体上似乎被掩上了厚厚的尘土,我一直在内心深处惊呼,一直挣扎着,我怕因此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进而忘却了我内心深处的那片土地,那片可以安妥我灵魂的净地。
看着妻子搂着女儿熟睡的样子,我就不由地想起了爹娘怀中幼小的我。 娘与爹不止一次地说我是河里的石头托生的,是一块黑石头。
就是那块石头,娘抱回来时,凉风嘴头上站的好几个人指指点点地笑话娘,风将山路上的杏花吹落了一层,娘生怕踩上那些白的粉的花儿,迎面碰上菊子娘,她只好撒谎说自己抱了块磨镰的石头。其实去河那边的村子看完戏回来,坐在河边洗脚的时候,一踩上这块石头,她就感到怪亲的,就觉得非要抱回来不可,娘将石头洗净并抱在怀里的时,就感到抱了一个孩子。
爹听娘这样说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娘埋怨爹不相信她的话,她怀上我后抱回来的那个黑石头就好端端地不见了。
爹说我是一个血石头,我差点儿要了娘的命。我一生下来爹就给我起名叫石头,娘躺在炕东头的一堆细土里,因为大出血,连睁开眼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医生,没有药,父亲只是提了几笼崖下的干土,用木榔头砸细铺在了娘的身下,在娘快要咽气的时候,是我的一声哭声将娘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那个年月,人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着。
饥饿,饥饿象一条蘸了水的麻绳,它让那些虚弱无力的腿脚皮开肉绽,是的,那是个虚弱无力与皮开肉绽的岁月,人到处找寻吃的,观音土,榆树皮,荠荠菜„„几乎能吃的全被吃光了,就差人吃人了。
狼也饿极了在夜里来村子里找吃的,狼的粪是白色的,里面全是毛,那是人的头发。头发,真的是头发。村子里每天有一个收头发女人,是个秃子,脸上一道道的泪痕,疯疯颠颠的。疯女人的儿子被狼吃了,狼将粪便拉在她家的院子里,每夜都来拉一截子,疯女人认出了粪便中的头发,是他孩子的,孩子的头发硬硬地,一定刺疼了狼的肠子,疯女人说,狼给
它要头发呢,狼喜欢吃头发,只要收够头发狼就会把儿子还给她! 后来,狼大白天也来村子里吃人。
没有人会相信那个年月狼是天老爷派下来收生的,但的确,狼是从天而降,突然就会出现在人面前;也没有人会相信,到处伤人,无处不在的狼仅仅是几只而已。当然,也没有人想过为什么所碰见的狼都十分相像„„ 祖奶奶边扣她那蓝布大襟上的钮扣,边闭着眼睛似乎自言自语地对我讲,每讲一句,她那掉完牙齿的嘴巴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一般,都要蠕动几下才能继续。
“隔壁你五斤奶奶的妹子刚九岁,穿了双雨鞋出门喊崖背上的爹吃饭,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等你五斤奶奶的娘发现时,一双雨鞋里全是血„„ ” “你秃子爷的儿子都十五岁了,下沟去挑水,等人发现时已被狼咬住脖子给卡死了,一滴血都有没有流,人抬在耱盘上都跟耱盘一样长了,那样子好像累了睡着了一般„„ ” “你二爷至今背上还留有狼啃下的红伤疤,听你二爷讲,那头狼把他掀翻在地时,就揭了衣服舔他的后背,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得疼,等我和你太爷把他抬回来时,他都成了个血人了„„ ”
我睡在被窝里不敢看祖奶奶脸上的表情,内心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似乎一扭头,一只狼的前爪就搭在炕沿上,伸了舌头,眦了牙„„ “你四爷的命是二斤羊肉换来的。”
那年太爷常到百里外的新窑上去驼瓷器家什,一次住在张家梁的一个小旅店里面,同时住店的还有两个人,豆油灯昏暗的,爷看不清其中一个人的脸,只感觉他穿了件绿袍子,样子怪怪的,阴气重得很,在灯下翻着一册帐本,不时地小了声地念出声来:××庄××欠×斤、××堡××欠×斤×两,像是收帐的。太爷见那人不搭理自己便自个儿睡下了,模模糊糊里听到那人念出我们这个村的名字,念出了好几个被狼吃掉了的人的名字,可怕的是最后竟也念出了我四爷的名字„„我太爷忍不住了,问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儿子的名字,那人沉默了半晌才回过头来说,你快去店家那里割二斤羊肉来赎你儿子的命吧!我太爷听罢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二话没说,起身去买了肉用红布包了送给了那人,不过,他始终没有看清那人的脸。没过多会儿,从门外又进来了一个穿褐袍的人,那人瘦而小,一双眼睛发着绿光,借了灯光更加阴森可怕。那一对穿袍子的人叽咕了几句便一同走了。 “那一夜你太爷一眼都没有眨!”祖奶奶说
后来我才听明白,那是两个狼神,它们是对着账本收生呢!有些只要肉不要命,有些只命不要肉。
我愈听愈害怕,大气都不敢出。
那个年月天地总是昏惨惨的,连太阳都觉得发黄,没有一点儿红润;寒冬腊月,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死尸的腥臭味儿,晚上鬼哭狼嚎,从山峁上传进沟底,又从沟底向山顶塬畔上传来,一声声地逼近,每一声都让整个村子缩成一团,更别说人了,恐惧塞满了饥饿的身子,男人们都没有了力气。
“那年月,人饿死了一层,被狼吃掉了一层。那是六零年,你还没有生下呢„„”祖奶奶给我讲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满脸的皱纹让我的心里乱成一团。
我不知道人犯了什么罪,天老爷要派狼到地下收生,我又怀疑祖奶奶讲的不是真事,而是故事,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她讲这些荒诞的故事时,我能感到自己的魂儿就不见了,就感到自己身子里空空的,似乎有风盘旋的声音。
对了,说起灵魂的事,我就想起了艾里弗的话,他曾经对我说,人睡下后,灵魂就会出窍,那些身上没有带水的人灵魂时刻都有危险,那些在黑夜中飘荡的伊比劣斯专门吸食人的灵魂,而身上只有小水的人,灵魂就在身体一尺之上飘浮着,时刻都有飘散的可能,只有当恶梦惊醒的那一刻,它才会落下来,抱紧人。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祖奶奶的磕睡为什么那么少,为什么经常在半夜坐起来讲这些故事,将我从梦中拉醒来,有时候就把故事讲进我的梦中,我想她是不是怕将魂儿丢了,或者她的魂儿在讲故事时已经出窍,才这般讲一些荒诞无稽的事来。现在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将魂儿也丢了,如果没有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荒诞的梦与幻觉呢?如果我真的丢了魂,那么那魂儿一定是飘回了故乡,提前赶到了家,到了母亲的身边,或进入了母亲的梦中。
长篇《夏夜》第一章 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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