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土凝香”到“现实余韵”——陈忠实短篇小说论

ＤＯＩ:１０.１６５５１/ｊ.ｃｎｋｉ.１００２－１８０９.２０２０.０１.０１８

从“乡土凝香”到“现实余韵”

陈忠实短篇小说论

韩　　作　ꎮ长篇小说这部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作品«白鹿原»无疑是陈忠实的巅峰之ꎬ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ꎮ然而我们如果仔细回顾作家的创作历程ꎬ就会发现他的短篇小说亦体现着作家一以贯之的风格ꎬ是其创作长廊的有机组成部分ꎮ这些优秀的短篇小说犹如一行行坚实的脚印ꎬ踏出了作家用笔追寻文学与灵魂的步伐ꎮ这些短篇小说凸显了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手法和直面生活的勇气ꎮ纵观陈忠实三十多年来的短篇小说创作ꎬ作家正是立足关中、魂系乡野ꎬ用心感悟现实ꎬ才使他的视野逐步扩大ꎬ并获得了发现美的眼睛和葆有了敏感的艺术的心灵ꎮ从民间到民族的抒写ꎬ从生活到生命的体验ꎬ他创作出了一系列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短篇精品ꎮ本文试从陈忠实短篇小说的创作入手ꎬ探寻作家持之以恒的文学法则ꎬ展现其三十多年文学生涯执着于斯的点滴变化ꎬ并力求透析作家自我超越的历程ꎬ以及最终呈现出的丰富博大的精神内蕴ꎮ

一、“乡土凝香”:从民间到民族的抒写

陈忠实的短篇小说ꎬ大多是以关中平原为背景的ꎬ他的笔调凝重浑厚、沉稳劲拔ꎬ苍凉悲壮中蕴含着空阔辽远ꎬ在粗犷中携带着一抹古气ꎬ挥发出一种厚实的感染力ꎬ其艺术风格恰恰与他所表现的这块土地相对应ꎮ比如早期的«土地诗篇»«土地􀅰母亲»«田园»等作品ꎬ乡土气息充溢其

中ꎬ乡村生活历历在目ꎮ陈忠实三十多年笔耕不辍ꎬ始终保持着与农村生活的血肉联系ꎮ他总是以自我独异而熟悉的视角和描写领域ꎬ“代民立言、为民泄情”ꎬ①体现了贴近人民、关注现实、魂系乡野的写作立场ꎮ

乡野情怀激发了作家的写作动机ꎬ也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契机ꎮ陈忠实创作初期的众多短篇小说ꎬ也和«白鹿原»一样ꎬ着重于揭示现实生活的矛盾冲突ꎮ“‘反右斗争’‘反右倾机会主义’‘’‘四清’乃至‘’ꎬ都很大程度是脱离中国实际ꎬ夸大阶级斗争ꎬ伤害了大批干部和群众ꎬ人为地造成干部和干部之间、群众和群众之间的矛盾ꎮ”②作家对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矛盾并没有回避ꎬ而是在作品中多有揭示并加以反思ꎬ荣获１９７９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信任»正是这一反思后的代表作ꎬ表现出了作家对于我们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存在与本质有所相悖时的探索和思考ꎮ

陈忠实的创作有着明显的独具乡野趣味的性灵之色ꎬ而作为一个身怀道义感和底层意识的小说家ꎬ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困难群体理所当然地成为他叙写的主要对象ꎮ如创作于新世纪初期的«日子»ꎬ小说用平面性的文字图景折射出当代中

①畅广元:«负重的民族秘史»ꎬ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白鹿②

原›评论集»ꎬ第９２页ꎬ北京ꎬ人民文学出版社ꎬ２０００ꎮ陈涌:«关于陈忠实的创作»ꎬ«文学评论»１９９８年第５期ꎮ

伟

２０２０年第１期　当代作家评论１２９

国农民生活的面影ꎬ作者把一系列的生活点滴原生态地呈现在读者面前ꎬ即农民在物质贫困和精神困惑的双重压力下过着“日子”ꎮ胡适曾经对短篇小说做过这样的界定:“短篇小说使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ꎬ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ꎬ或一方面ꎬ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ꎮ”①这里所强调的是短篇小说创作的核心应抓住生活的“横断面”ꎮ我们可以看出ꎬ陈忠实的«日子»充分做到了这一点ꎬ更为重要的是ꎬ他从这个“过日子”出故事»ꎬ故事发生在北方乡村的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ꎮ郭振谋老汉家的牛被人偷了ꎬ而偷牛贼让他们出乎意料ꎮ正是儿子秤砣的中学同学小卫ꎬ因为国有企业厂长的胡整瞎弄而下岗ꎬ为生活所迫ꎬ沦落到偷同学家的牛的境地ꎮ小说通过时空转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ꎮ小说叙写了国有企业昔盛今衰的情形ꎬ揭示了导致国有企业败局的病因ꎬ即管理制度的严重缺陷ꎮ作品整体笼罩着些许感伤空气ꎬ不动声色地描述了小卫的家庭状况ꎬ从现发ꎬ向生活的“纵深度”掘进ꎬ高度艺术地表现了十年代中国绝大多数农民真实的生存情境和精神状态ꎮ

在当今文坛ꎬ众人关注并痛斥的是人文精神的失落ꎬ是道德情操的伦丧ꎬ众人呼唤并等待一种超越世俗观念的文学的出现ꎮ“现在的文学的第三方面的‘最缺少’是:缺少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作家的根本使命应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ꎮ一个通俗小说家只注意故事的趣味ꎬ而一个能表达时代精神的作家ꎬ却能把故事从趣味推向存在ꎬ他不但能由当下现实体验而达到发现人类生活的缺陷和不完美ꎬ而且能用审美理想观照和超越这缺陷和不完美ꎬ并把读者带进反思和升华的艺术氛围中去ꎮ”②要获得超越ꎬ在我们这个国度ꎬ不可能像西方文学家那样ꎬ营造一个充满宗教式信仰的文学家园ꎬ陈忠实所做的是打通我们对历史及人物的普遍认知ꎬ通过对人文精神的张扬ꎬ对人类存在本质的揭示ꎬ从而营造出一种对现实构成超越和提升的新型美学境界ꎮ

当我们仔细阅读陈忠实的短篇小说ꎬ把视线停留在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时ꎬ往往会发现隐藏于文本中丰富的道德元素以及深厚的民本思想ꎮ他们不是那么富有“距离感”ꎬ他们“不是历史上的哪二类ꎬ而是能够冲出传统形成‘这一个’的人物并通过这些人物ꎬ去宣传一种既非历代统治者提倡的道德ꎬ也非叛逆者反抗的道德ꎬ而是民族固有的祖祖辈辈居住一处的下层农民之间互相依存的道德ꎮ”③这样的安排使得其小说叙述显出一种与人促膝长谈的感觉ꎮ小说人物以及小说整体传递出来的道德意识ꎬ不仅是一种人格风采ꎬ更是一种人文精神的光辉写照ꎮ比如小说«腊月的

实到回忆ꎬ从美好到残酷ꎬ“温馨的记忆现在不可复制ꎬ反复咀嚼的余味却是苦涩的”ꎬ当局领导百般客气地来慰问小卫的时候ꎬ他显出一副鄙夷的神情ꎮ小卫拒绝的不仅是救助ꎬ更多的是对现状的不满和愤懑ꎮ作品并没有明确地谴责“偷牛贼”小卫的意味ꎬ而是通过朴实无华的文笔ꎬ传达出对困难群体的深切同情ꎬ充满了对现实的忧患意识ꎮ

对乡野自始至终的关注ꎬ对乡村人物的贴切描写ꎬ陈忠实的笔迹始终在民间的大地穿梭回转ꎬ他站在自身经验的立场上ꎬ通过娴熟的文笔对人类的存在性进行揭示ꎬ对一个民族的灵魂进行勾勒ꎬ从深层次来讲ꎬ他最终抵达至文学的本质世界ꎮ在此ꎬ陈忠实做到了“既不狂热什么ꎬ也不冷落什么ꎬ而是用冷色调的笔触ꎬ去揭示人物存在的客观实际ꎬ人怎样在众生相处中获得直立被人仰望而不俯视的权力ꎬ使人能够不断完善自己的理想人格ꎬ从而展现作品的独特意蕴”ꎮ④比如«腊月的故事»«窝囊»«害羞»等ꎬ没有ꎬ也没有流于感伤ꎬ在把人物推给读者时ꎬ常常突出人的悲悯、人的艰难ꎬ再现人生的苦辛ꎬ从而揭示出人生的幸福与苦难ꎬ具体并深化着存在的本质意义ꎮ“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ꎮ它通过艺术与仪式ꎬ尤其是展示ꎬ那些人生存困境中产生的、人人都无法回避的所

①②

胡适:«论短篇小说»ꎬ«新青年»１９１８年第４期ꎮ

雷达:«当代文学到底缺什么»ꎬ«人民日报􀅰海外版»２００７年７③④　月１２日ꎮ

刊范风驰»１９９５年第:«人本性格的深沉张扬４期ꎮ

—

——陈忠实创作论»ꎬ«渤海学１３０当代作家评论　２０２０年第１期

谓‘不可理喻性问题’ꎬ诸如悲剧与死亡ꎮ”①陈忠实力求回避停留表面的浮泛和浅薄ꎬ摆脱浮光掠影式的描写ꎬ在真情流露中道出存在的本质ꎬ形成砥砺人心的力量ꎮ

如果按照历史的时钟ꎬ把一篇篇精致的短篇小说串联起来ꎬ就可以组成一部宏阔的史诗性杰作ꎬ由此ꎬ作家一步步勾勒出我们民族的灵魂ꎮ民族的记忆特殊而久远ꎬ我们的历史沧桑荣辱、坎坷多变ꎬ并且催生出了别样的民族文化心理ꎬ那么ꎬ　

忘却了的记忆ꎬ它让人认识到落后的生活方式ꎬ对农民心灵造成的扭曲有多么严重ꎬ认识到我们民族在尘封的历史背后还有着多少污垢的东西没有涤荡清楚ꎬ还有多少丑恶的积习等待改换ꎮ

二、“心物辉映”:从生活到生命的体验

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创作一直是以“现时”主义为主流的ꎬ作家的创作大都是“当下进行时”ꎬ历史的变化对中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陈忠实把重心置于我们的国民性上ꎬ关注其在历史长河中的瞬间激变ꎬ是遭受冲击和ꎬ还是更新和嬗变ꎮ“我是写小说的ꎬ我更有兴趣的就是这些理论的东西遗落到民间ꎬ人民的心理、心态经历了什么ꎮ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富裕的和穷苦的、男人和女人ꎬ形形色色的人ꎬ他们的心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ꎬ这非常有意思ꎮ”②

黑娃的主家掌柜有个习惯«舔碗»是这类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吃完了饭要舔碗ꎮ黄ꎮ

掌柜要黑娃也舔碗ꎬ黑娃拒绝了他ꎬ他就苦口婆心地对他讲舔碗的好处ꎮ黑娃实在不习惯ꎬ一舔就吐ꎬ不料这却把掌柜给折磨出病了ꎮ黑娃于心不忍ꎬ便赔罪似地说:“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ꎬ那我就􀆺􀆺舔ꎮ”黄掌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ꎬ双手抓住站在炕边的黑娃的胳膊ꎬ抖颤着厚长的下嘴唇说:“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③但黑娃的努力ꎬ最终还是失败了ꎬ黄掌柜最终也绝望了ꎮ于

是他亲自舔黑娃吃过饭的碗ꎬ但这更让黑娃恶心ꎮ后来情况严重到黑娃看到黄掌柜吃饭时伸出来的舌头就反胃ꎬ就想吐ꎬ黑娃在一个夜里选择了出逃ꎬ小说就此收尾ꎮ一主一仆两人ꎬ演绎出人性莫大的卑微和底层群体遭遇摧残时的毁灭感ꎮ黑娃最后的逃走又平添了一丝经典的意味ꎬ暗合了经典意义上的“出走”“逃离”之类的尾声ꎬ把国人屈从并习惯了的“奴隶身份”重重地卸了下来ꎮ小说的讽刺技巧无疑是圆熟的ꎬ对人性的探索让人毛骨悚然ꎬ有一种冷峻的深刻ꎮ巴尔扎克主张要写出被“许多历史家忘记了写的那部历史”ꎬ以文学的方式“看看各个社会在什么地方离开了永恒的法则ꎬ离开了真ꎬ离开了美ꎮ”④小说写出了我们

力求达到对当下社会的介入和干预ꎮ陈忠实的短篇小说也是这样ꎬ现实生活是心灵物化过程的第一站ꎬ他近距离观照“当下”ꎬ呈现“现时”ꎬ比如««腊月的故事»«作家和他的弟弟»«关于沙娜»身边日子ꎬ是他过去甚至今日还时常看到并体验着的»等统统是当下性的ꎬ它们就发生在作家的生活场景ꎮ“普遍的通常的规律ꎬ作家总是由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的ꎬ然而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ꎬ甚至可以进入生命体验的只是一个少数ꎻ即使进入了生命体验的作家也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属于生命体验的作品ꎬ这是我通过阅读所看到的中外文坛上的基本的现状ꎮ”⑤以«日子»的结尾为例:“我心里猛然一颤ꎮ我看见女人缓缓地丢弃了铁锨ꎮ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ꎮ我看见她双手捂着眼睛垂下头ꎮ我听见一声压抑的抽泣ꎮ我的眼睛模糊了ꎮ”⑥这样的结尾ꎬ本身就有浓厚的情感表现性ꎬ它表现的既是那个“我”的情感体验ꎬ但同时ꎬ也是作家自身的情感体验ꎬ在这里ꎬ“我”是一个隐含的读者ꎮ陈忠实把积淀已久的苦难意识有机地融入了对当下生活的观照之中ꎬ以对“现时”给予发问和质疑ꎬ对生命的意义做出探索和解读ꎮ

①〔北京美〕«作家的使命ꎬ丹尼尔生活􀅰􀅰读书贝尔ꎬ是勾勒民族灵魂􀅰:«新知三联书店资本主义文化矛盾»ꎬ第７９页ꎬ赵一凡译ꎬ②——ꎬ１９８９ꎮ③实»ꎬ«日报»２００９年８月２８日—ꎮ对话中国作协副陈忠陈忠实:«舔碗»ꎬ«陈忠实小说自选集􀅰短篇小说卷»ꎬ第１２５页ꎬ④武汉〔法〕ꎬ巴尔扎克长江文艺出版社:«人间喜剧ꎬ２００４ꎮ􀅰前言»ꎬ«文艺理论译丛»１９５７年第２⑤期ꎮ

⑥

１９９５陈忠实年第:«兴趣与体验５期ꎮ

———‹陈忠实小说选集›序»ꎬ«小说评论»陈忠实:«日子»ꎬ«陈忠实小说自选集􀅰短篇小说卷»ꎬ第６４页ꎬ武汉ꎬ长江文艺出版社ꎬ２００４ꎮ

２０２０年第１期　当代作家评论１３１

关注现实ꎬ从现实生活溯源进而剖析人的传统文化心理ꎬ陈忠实的目光在现实与历史中往复逡巡ꎬ不拘泥于历史事实ꎬ向历史与人性的纵深处开掘ꎮ他着眼于生命个体与历史强大的毁灭力量抗争中的悲剧性处境与命运ꎬ通过对个体遭际中精神创伤的冷峻审视ꎬ直面人物的生命之痛ꎬ来进一步探寻并阐释生命意义和价值尊严ꎬ借以唤起人们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ꎮ

吊这位他由衷敬仰的艺术家ꎮ

真人真事ꎬ人名用的都是真名ꎮ陈忠实的精彩叙述使他们有血有肉地复活在我们面前ꎮ这不仅是对柳青、李十三的祭奠ꎬ也是对那一代人永远的祭奠!

陈忠实坚信的是ꎬ生命体验值得信赖ꎬ并且不听命于陈规教条的指示去阐释生活ꎬ他的短篇带«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李十三推磨»说的是

关中大地是陈忠实起步的园地ꎬ这是一块播撒下了秦风唐韵的热土ꎬ历史文化传统和当地民间信仰的力量ꎬ都为陈忠实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和强劲的精神动力ꎮ“黄土地上传统文化和沧桑岁月的沉淀ꎬ尤其是儒家传统文化的核心理论架构、价值观念ꎬ长期滋养着这块土地上的文人、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范、生存精神和价值理念ꎬ他们的的精神ꎬ自由的思想的诉求ꎬ带着历史的沉重和疼痛ꎮ”①这块土地上曾经的人和事在陈忠实的心里堆积并酝酿ꎬ变得更为清晰起来ꎮ正如荣格所讲ꎬ作家的创作不是作家自己在写作ꎬ而是“正是把小我融入大我的集体无意识”通过作家而运作“集体无意识ꎮ陈忠实的创作”的书写ꎮ

比如«娃的心娃的胆»中的抗日英雄孙蔚如ꎬ参与“人的生命体验西安事变”又在中条山抗击日军»中的作家柳青ꎬ内心时刻处于挣ꎻ又比如«一个扎中ꎬ后因不愿意“自我侮辱”ꎬ而舍弃自己的生命等等ꎮ“陈忠实在这块土地上生活长达五六十年ꎬ是以小说为‘关中风月’绘形写神的高手ꎬ既绘出了这块土地的世相ꎬ也写出了这块土地上人的风骨ꎮ”②

以«李十三推磨»为例ꎬ主人公李十三本名李芳桂ꎬ是一个具有反清复明思想的秦腔剧作家ꎬ以其含沙射影的手法宣传反满思想ꎮ当嘉庆皇帝派专使到渭南捉拿他进京问罪时ꎬ时年６２岁的李芳桂正在家中推磨ꎬ闻讯后忧愤交加ꎬ口吐鲜血ꎬ带病逃亡ꎬ不久吐血而死ꎮ小说浓墨重彩地写了李十三推磨前后的情景ꎬ写他对秦腔剧作的痴迷ꎬ写饥寒交迫的处境ꎬ出逃时的内心挣扎ꎮ作者对其高昂的精神是赞颂的ꎬ对其悲惨的遭遇是惋惜的ꎮ陈忠实觉得ꎬ不为李十三写点什么ꎬ自己的心情永远无法平静ꎬ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李十三的老家ꎬ凭上了很强的个人表现性ꎬ并通过这种形式来表现自己的生命体验ꎮ于是ꎬ他的小说就不再是纯粹的再现ꎬ而进入一种深广的表现层面ꎮ“以自己的心灵和生命所体验到的人类生命的伟大和生命的龌龊ꎬ生命的痛苦和生命的欢乐ꎬ生命的顽强和生命的脆弱ꎬ生命的崇高和生命的卑鄙等难以用准确的理性语言来概括而只适宜于用小说来表述来展示的那种自以为是独特的感觉ꎮ”③作家不需要原本地呈现社会生活ꎬ而是通过主观感受ꎬ经过心灵化处理后ꎬ用心灵写作ꎬ用整个生命写作ꎬ他们所创造的必须是心灵世界ꎬ是打上自己的心灵烙印的独特的心灵世界ꎬ并通过这个世界建立和现实世界的联系ꎬ抓住整个世界ꎮ“小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ꎮ这不是理论书上说的思想性、艺术性的思想ꎮ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ꎬ不是别人的思想ꎮ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ꎮ”④

三、“现实余韵”:从低沉到高蹈的求索

考察陈忠实的文学创作ꎬ现实主义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也是回避不了的ꎬ因为陈忠实的文学创作方法与现实主义一脉相承ꎮ现实主义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主要潮流ꎬ并在诸种文学活动中ꎬ取得了最为出色的成绩ꎮ正因为有着像陈忠实这

①马平川ｗｗ.刑小利ｃｏｍ:«:«/Ａｒｔｉｃｌｅ陈忠实短篇小说的写作伦理关中的世相和风骨/２００９０１/２２８３７.—ｈｔｍｌꎮ»ꎬ引自ｈｔｔｐ://ｗｗｗ.ｅｄｕ￣②——读陈忠实小说新作‹关中风

③月›»ꎬ«文学报»２００７年９月１３日ꎮ陈忠实④

１９９５年第:«兴趣与体验５期ꎮ———‹陈忠实小说选集›序»ꎬ«小说评论»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ꎬ第７９页ꎬ北京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ꎬ２００２ꎮ

１３２当代作家评论　２０２０年第１期

样认真追求、执着探索的作家ꎬ又表现出不随风逐潮的气度ꎬ最终形成尊崇传统又不囿于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ꎮ因此ꎬ我们有必要展现作者从低沉到高蹈的求索历程ꎮ

陈忠实创作初期的短篇之作ꎬ仍显出艺术手法上的刻板和思想的固化ꎬ穿过二三十年的风尘去阅读ꎬ会发现它们存在的不足ꎬ难以获得经典所赋予的余韵ꎮ这是因为现实形势的变化制约了作家的艺术探索ꎬ七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说艺术标准　

蕴着故事ꎬ呈现出多层次、度的框架结构ꎬ化单一叙事为多元叙事ꎬ将读者导向更为广阔的精神领域ꎬ读者须经过层层抽丝剥茧后ꎬ才能领会作品最核心的旨趣ꎬ获得思考的愉悦和审美的满足ꎮ“就我的体会ꎬ从结构到语言ꎬ都是受到所要刻画的对象决定的ꎮ作者要寻找到一个适宜表达这个对象的结构ꎬ包括语言ꎬ如果不适宜ꎬ写起来别扭ꎬ读者读起来也别扭ꎮ”③比如«关于沙娜»这篇小说ꎬ小说借助在郊县挂职生活的著名女作家秦业往往在政治、时代、读者等种种声音的夹击下求生存ꎮ而究其个人原因ꎬ陈忠实初期短篇作品运用的都是写实手法ꎬ坚持以生活的本来样式反映生活的创作原则ꎬ人物形象还局限在单纯的以政治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视角去塑造人物的樊篱ꎬ没有脱离“载道”的传统ꎮ在作品的美学意境方面ꎬ因思想的固化而显得不够饱满和恒久ꎮ正如作家自己所言:“已经惊讶起初几年的一些短篇的单薄和艺术上的拘谨ꎬ再显明不过地展示出我艺术探索的笔迹ꎮ无须掩丑更不要尴尬ꎬ那是一个真实的探索过程ꎬ如同不必为自己曾经穿过开裆裤而尴尬一样ꎮ”①陈忠实的短篇创作并没有戛然而止ꎬ他不断尝试着突围ꎬ以找到生存的契机ꎬ像前人那般“从‘附会’转为‘说明人生’”ꎬ从低谷中起飞直至高昂地阔步向前ꎬ向着短篇精品迈进ꎬ“由于作者写作的态度心境不同ꎬ短篇小说似乎就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ꎬ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ꎬ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ꎬ渐渐地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ꎮ②

从«信任»到«一个人的生命体验»的艺术掘进ꎬ可以看出ꎬ作家经过了痛苦的、孤独的自我剥离ꎬ最终达到短篇小说艺术的圆熟ꎮ这主要表现在叙事技巧的突破和批判意识的增强ꎬ人物塑造的多样和主体精神的新变ꎬ在作品的主题方面也有所开拓ꎮ

故事的精当和巧妙是短篇小说吸引读者的第一要素ꎮ陈忠实成熟的短篇叙事ꎬ突破了传统强调故事情节完整统一、叙述时间以单向线性时序为主的陈规ꎮ往往先交代一个事件结尾ꎬ随后引出另一个故事或人物的结局ꎬ然后再回头去叙述另一个故事或人物的起由和发展脉络ꎬ故事中包

的见闻和感受ꎬ通过对毛遂自荐、坦率热诚的沙娜的描述ꎬ表现了时下普遍的社会隐忧———国家干部素质问题ꎮ

其次ꎬ小说的叙事者有着了较强的主体介入意识ꎬ同时也加强了小说的表现效果ꎮ«日子»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语言重复和分段简练ꎬ试看这样的话语:“男人重复着这种劳动工序ꎮ女人也重复着这种劳作工序ꎮ他们重复的劳动已经十六七年了ꎮ他们仍然劲头十足地重复着这种劳动ꎮ从来不说风霜雪雨什么的ꎮ”④一句话作一段落ꎬ作家力图通过细微的变化ꎬ赋于它更深远的表现力ꎬ背后含带着无比的沉重之感ꎬ分段又使这种沉重加倍许多ꎮ«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断»本身就是一个病患者的独语ꎬ小说主人公在大会上发言的题目是«作家和人民»ꎬ但从他的发言与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段“小插曲”的表现大相径庭ꎬ流露出作者毫不留情的否定态度ꎮ

如果说ꎬ«白鹿原»是陈忠实创作的分水岭的话ꎬ此前的作者主体精神不可免地具有形式的简单化、内涵的意识形态化倾向ꎬ而此后的作者主体精神则是批判意识凸显ꎬ自我性增强ꎬ思想更为ꎬ精神更加自由ꎬ其创作也呈现为一种深思熟虑和一份文学的自觉ꎮ“主要是指摆脱了早期小说创作的经验层面和盲目状态能够从理性的高度来

①陈忠实１９９５年第:«兴趣与体验３期ꎮ

———‹陈忠实小说选集›序»ꎬ«小说评论»②转引自黄发有:«短篇小说为何衰落»ꎬ«南方文坛»２００５年第３③期ꎮ

马平川:«精神维度:短篇小说的空间拓展———陇上对话陈忠④

实»ꎬ«文学理论与批评»２００８年第５期ꎮ

陈忠实:«日子»ꎬ«陈忠实小说自选集􀅰短篇小说卷»ꎬ第５７页ꎬ武汉ꎬ长江文艺出版社ꎬ２００４ꎮ

２０２０年第１期　当代作家评论１３３

认识文本中的人物和故事ꎬ并且更理性地控制自己的笔触ꎮ”①

短篇小说«作家和他的弟弟»中ꎬ没有姓名而被作家哥哥和同称为“这个货”的农民弟弟ꎬ有着改变命运的欲望ꎬ但他不像«日子»中那对夫妇那样去苦苦劳作ꎮ他利用作家哥哥的名望给写字条儿ꎬ再让给银行行长说情ꎬ货款办公司发大财ꎮ而后作家弟弟发现一切化为了泡影ꎬ在给还自行车时ꎬ竟将崭新的自行车除三角“主流文体”之一的短篇小说走向“边缘”ꎬ仿佛一个“时代的孤儿”ꎬ遭到冷落ꎬ这个事实我们无法回避ꎮ经常有人引用美国作家厄普代克二十年前的话来描述短篇小说的命运ꎬ说那是“一个短篇小说家像是打牌时将要成为输家的缄默的年代”ꎮ③无论是对于普通读者ꎬ还是职业评论家ꎬ短篇小说的阅读接受和研究ꎬ一如诗歌在我们时代的命运ꎬ境遇十分尴尬ꎬ人们的文学焦点悄然转移到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上ꎮ这让我们对短篇小说架以外的所有零部件都换去了ꎬ并视其再正常不过ꎮ作家弟弟这种无疑具有“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性文学人物特征ꎬ作者力透纸背地展现了这种当代农村生活环境所造就的令人无可奈何、又真实可笑的思想意识和麻木不仁ꎮ“陈忠实不仅从同情角度ꎬ关注农民的不幸ꎬ而且ꎬ还从批判的角度ꎬ审视、剖析农民身上的劣根性ꎬ省思农民的生存境况ꎬ从而提出与农民的未来命运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ꎮ”②

小说«猫与鼠ꎬ也缠绵»里ꎬ作家把叙写的生活面已经拓展到城市ꎬ由农业延伸到工业ꎬ人物由农民扩展到工人和ꎮ常年在的烧锅炉工人ꎬ竟然是隐藏多年的行窃惯犯ꎬ当他被抓住的时候ꎬ竟然也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ꎬ直言必须让亲自审问才交代罪行ꎮ当然小偷的“罪行”偷出了的“罪行”———权力ꎮ小说通过对小偷和微妙的谈话过程的描述ꎬ以讽刺的笔法展示了国家公职人员的丑恶嘴脸ꎬ批判了这种监守自盗的虚伪ꎮ陈忠实已经用一种批判的精神、个人的视境和价值来面对生活ꎬ确立了真正的小说精神ꎬ这不能不说是一次潜心求索后的超越ꎮ

到ꎬ作家切入叙述对象的角度更为巧妙而且提纲«白鹿原»以后的短篇小说ꎬ我们明显地感觉

挈领ꎬ语言更为老辣精到ꎬ刻画人物更为简洁有力且入木三分ꎬ叙述更为收放自如ꎬ张弛有度ꎬ有闲庭信步般的从容自若ꎬ有庖厅解牛似的游刃有余ꎬ体现出一个小说家的真本领和硬功夫ꎮ

四、结语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ꎬ曾作为现当代重要

的命运更为担心ꎬ然而通过对陈忠实短篇小说创作的透析ꎬ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位在现实主义道路上不断掘进的作家形象ꎬ这也让我们的担心减少了一些ꎮ他坚持认为一个作家对文学的贡献ꎬ只能甚至仅仅只能是奉献出可以永存于世的作品ꎮ“哄哄的陈忠实就是怀着这样的思考‘造星’浪潮中ꎬ摔开众人说三道四的压ꎬ才在文坛闹力ꎬ迈着沉稳的脚步ꎬ回到远离闹市的农村老家ꎬ把一家老小统统赶到城里ꎬ自己独自一人蜗居在生活条件极其简陋的房舍里ꎬ抽着雪茄ꎬ喝着醉茶ꎬ啃着干馍ꎬ进行卧薪尝胆的劳作ꎬ打造他蓄谋已久的‘文学航母’ꎮ”④

〔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路遥陈忠实贾平凹文学批评文本研究”(２０１７Ｊ０４０)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韩伟ꎬ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教授ꎬ博士生导师ꎮ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张国俊:«新的超越②

２００８年第１２期ꎮ

———谈陈忠实近期的短篇小说»ꎬ«文艺争鸣»李建军:«廊庑渐大:陈忠实过渡期小说创作状况»ꎬ«海南师范学③院学报»２００３年第１期ꎮ

王诜:«世界著名作家访谈录»ꎬ第２７８页ꎬ南京ꎬ江苏文艺出版④

社ꎬ１９９４ꎮ

文兰:«打造经典的耐性———陈忠实创作历程的启示»ꎬ«小说评论»２００３年第１期ꎮ